墙头马上(16)
马克耸肩:“好啊,反正我也没JB没事。”
吴越说:“那我郑重与你们商量一件事,我想辞……”
老让劈头吼道:“住口!!!”
吴越吓了一跳:“咦?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毕竟还年轻,以后机会还很多,但是呆在这个酒店我已经没什么发展前途了,所以想辞……”
“闭嘴!!!”老让咆哮。
“我要辞职。”吴越干脆地说。
“我他妈的没听见!!!”老让声振寰宇地表明自己不但耳朵聋,脑子也有问题。
装傻这招已经被老让用了,马克无计可施,只能又哭起来:“你别说这些薄情寡义的狗卵话啊,你辞职了我该怎么办呐?”
吴越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他去见985名校毕业的徐光芒。
“小徐,我要辞职了。”他说。
徐光芒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在哪儿不是个死?辞个毛。”
他又去见现任客房部副经理——待他还算友好的丽莎陈。“艳丽,我要辞职了。”
丽莎陈愣愣地盯了他半天,问:“你终于要去当牛郎了吗?”
“你说的‘牛郎’,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吴越问。
“总之我会去光顾你的!”丽莎陈含泪承诺,“我不是那种骨子里很传统的女孩!”
“……”吴越说,“What?”
丽莎陈比心。
吴越只能走出酒店的后门,从存车处拿了小摩托车,来到阳光下,仰头望着天,等待从天而降一个答案。辞职是重大决策,他又是个胆怯的人,他不希望日后一个人承担辞职所带来的恶果,即使与虚无缥缈的老天爷分担也好。
他就是这么没出息。
九月中旬的太阳依旧火辣,但空气中已经少了黏腻的水汽,清爽的风从他的脸颊边流过,像是热烈而温柔的抚摸。
他愣愣地望着马路对面的一排高大的、被修剪成团圆形状的桂花树,突然想起亲娘的忌日快到了,于是把车送回去,改乘公交车前往公墓。
公墓距离市区的车程是一个小时,坐公交倒车再倒车便是两个小时,他也不着急,一路上凝视着窗外。最后一次换乘时,他在站台附近的小超市里买了点儿东西,装在包里继续前行。
不是年节,也不是周末,公墓里几乎没有人,只听到风吹过松柏树梢的声音。吴越要找的墓碑在小山的高处,距离山顶不远,他进了公墓大门后就沿着阶梯,快步拾级而上。
阳光很烈,他不一会儿就出汗了,把背包罩在头上遮阳,对自己也是对亲妈说:“死得早也有好处,全永宁山最好的风水都让你占了,前有财水后有靠山,大富大贵之地啊。你知不知道永宁山现在八万块钱一平了?我本来还想埋到这儿陪你,现在看来死不起,你还是保佑我多活几年吧……”
他絮絮叨叨,初开始一步跨两阶台阶,后来改成一步一阶,二十分钟后终于找到了他妈的墓碑,于是把包往地上一扔,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扭头对着墓碑笑道:“这秋老虎呀,热死我了!”
墓碑上有他妈妈的彩色照片,正浅浅笑着,微偏着头,杏眼樱唇,长得极美,目测绝不超过三十岁。
吴越从背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有一瓶酒,一盒巧克力和一小包糖果,里面有奶糖、话梅糖和水果糖,都是很普通的种类。
他先把酒浇在墓碑周围,说:“老妈,祝你永垂不朽、精神长存、音容宛在哈……”又把巧克力拆了包,放在墓碑上方说,“没有你喜欢吃的那种,只能凑合着吃了。”
接着把糖果一粒一粒埋在墓碑下方的草丛里:“糖都是你喜欢的,但一次不要吃太多,免得血糖控制不了……你们那边的人在乎血糖吗?不管了,总之悠着点儿吃,对你的牙齿好。”
他默默地在墓碑前坐了一会儿,说:“妈,去年我来看你的时候,说我当了客房部的副经理,但今年不是,我又被打回原形了哈哈,我可能要辞……我现在在西饼房做事,邓大鹏和我一起,大家都待我不错。”
“我以前不喜欢蛋糕店的甜腻味道,现在习惯了我们那个工作室,还觉得蛮好闻的……”
“哦对了,我们西饼房的头儿老让说,白巧克力其实没什么营养,里面全是糖和油,所以你也不要多吃啦。刚才买的是黑巧克力,据说对心血管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跳起来弯腰在各个墓碑之间寻找,慢慢地就往更高处去了。过了十多分钟,他用T恤兜着一大捧野花回来,突然发现老妈的墓碑前还坐着一个人。
他吓得把花抖落了一半,这才看清是赵忱之,于是怒道:“干嘛?你怎么不出声啊!”
赵忱之笑着回答:“我是盯梢,怎么可以随意出声?”
吴越有些不高兴地问:“你在哪儿跟上我的?”
“酒店门口。”赵忱之说,“我喊了你一路,奈何你充耳不闻。我建议你回去后查一查听力,如果真有问题,我倾力赞助一副助听器。”
吴越把花又归拢了,在他身旁坐下,初开始有些不高兴,后来便恢复了正常。他用青草和野花熟练地编织起了花环,一本正经地问:“我妈美吗?”
赵忱之说:“美。”
吴越说:“她原先是芭蕾舞演员,算是剧团台柱子吧,容貌美丽,气质出众。”
赵忱之问:“你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十几年前吧。”
“那么你还很小?”
“嗯,四五岁。”吴越的手上不停。
赵忱之不免有些难过,说:“可怜。”
吴越放下花环说:“其实还好,她是绝症,但为了我已经努力多活了两年,算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女同志。”
赵忱之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可怜,但他又不敢有所动作,生怕在别人母亲的坟墓前显得不够稳重和端庄,尤其那个“别人”是吴越。
吴越在赵忱之心中已经异化了,他不再是最初那个赖着不肯走的房客,不再是态度积极却鲜见成效的客房部副经理,不再是西饼房战战兢兢的小学徒……总之他不再是同事及下属,而是个人层面的存在。
说白了就是赵忱之喜欢他。
不止喜欢,赵忱之有可能爱他。
不但有可能爱他,还爱他不着寸缕的样子。
赵忱之突然想明白自己一见钟情很久了,从那天爬在墙头上,不小心将剪刀掉落在吴越脑袋上起。
缘分真是说不清楚,如果当初抛的是个绣球,两人说不定还捆不到一块去。
可惜“喜欢屁股”那句话惹祸了,他居然因为这个几天不回家。
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拥抱这片墓园,因为这里长眠着吴越的妈妈。赵忱之正襟危坐,思绪翻滚:岳母啊岳母,如果您地下有知,就让他打消辞职或者搬家的念头吧,这两样我都不能接受啊!
吴越在他身旁沉默而专注地编着花环。
赵忱之说:“坐在你母亲的墓前,我忽然想到一个词。”
吴越手中的花环已经有些雏形了,便说:“别提什么红颜薄命,真俗气。”
“不是。”赵忱之摇头,“是春风青冢。”
见吴越没听明白,他解释了一下,然后仰头望着清朗明净的天空和不远处早已成林的松柏说:“我忘了是谁的墓志铭了,总之可以借过来用。以后我若埋于地下,你就把这四个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于是我便化作清风,草木,池塘,泥土,虫豸……”
吴越白了他一眼,说:“你既然让我做主,我就让石匠在墓碑头上雕个双龙戏珠,孔雀开屏。”
赵忱之笑了起来:“那刻什么墓志铭呢?”
“墓志铭太高端了些。”吴越把花环举起来左右看了看,“我们通常刻组织结论:‘赵忱之烈士的国际主义精神和中国人民永远共存’怎样?”
赵忱之扑哧一笑。
吴越说:“那你看我妈的墓碑缺什么?”
赵忱之摇头:“缺什么?”
吴越说:“按照我国民俗,底下缺个驮碑的大乌龟,你有孝心变一个?”
第十八章 求婚
听吴越拐着弯儿骂自己,赵忱之好气又好笑:“你跟上司都这么说话的?再说那叫赑屃。”
吴越撇嘴:“反正我要辞职了,管那么多?再说您老人家今日是不请自来。
他一边给花环做着最后的修饰,一边心不在焉说:“你既然要我给你立碑,那我就提醒你几句话。按照我们本地的规矩,一个人火化之后,家属要把他生前所有的物品都在岔路口烧了,以便他在阴间继续使用。所以我严肃地建议你少买点儿衣服鞋袜眼镜手表,免得到那一天烧起来麻烦。”
赵忱之苦笑:“谢谢你为我操心,看不出你这张嘴挺厉害。”
质朴的花环完成了,吴越将其安放在母亲墓碑的顶端,诚挚地说:“妈,今天出来得太急了,什么都没给你准备,扫帚也没带,纸钱和元宝回去烧给你。你在那边要开心啊。”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照顾好邻居小妹妹。”
这时候赵忱之才注意到隔壁的坟墓,墓主人也是个笑容甜美的女孩,1984年出生,2000年去世,享年十六岁。
吴越走到隔壁的墓碑前,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和一瓶果汁,同样拆开巧克力放在墓碑上方,把果汁洒在周围,说:“你未成年不能喝酒,所以给你带了果汁。这是葡萄口味的,你乖乖的听话,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不要托梦给我。”
赵忱之问:“你认识她?”
“她活着的时候不认识。”吴越说,“不过她与我妈做了多年的邻居,因此算做认识吧。”
分别的时候到了,吴越依次拥抱了一下妈妈的墓碑和女孩的墓碑,然后朝山下走去,赵忱之若即若离地跟着他。
吴越下了几节台阶,停下来问:“你去哪儿?”
赵忱之正在出神,闻言把视线收回来,落在吴越姿色绝佳的脸上。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不知道他居然很久之前就没有了母亲,在哪里长大、怎样长大、谁照顾他长大;也不知道他读的是什么学校、什么时候毕业、怎样来到酒店工作;更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人生有过什么样的收获,将来还有什么样的愿望……
他所掌握的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少得可怜,仿佛此人在三个多月前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吴越当然不可能是空白的,他二十多岁了,除了人单纯些,似乎过得还算不错。
比如赵忱之现在就有一个明知问出来是冒犯,但是必须得问的问题:“你的父亲呢?”
果然吴越回答:“没有父亲,我是吴女士有丝分裂出来的。”
赵忱之笑道:“你能分裂吗?”
吴越说看情况吧,说不定也能呢,侏罗纪公园电影里说生命潜能无限,总会自己寻找出路。
“不管能与不能,”赵忱之说,“我有一句话问你。”
“说。”
赵忱之大概是从岳母身上汲取了无限勇气,脱口而出:“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此时是下午一点半,天气晴朗,气温在30℃左右。吴越站在台阶下方,挥汗如雨地望着台阶上方的赵忱之,问:“赵总,你们家有在墓地求婚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