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12)
他惭愧地拿出自己那把钢制口琴,那是奶奶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他一向视若珍宝,会吹几首曲子后更自恃甚高,从不屑于凡人为伍。他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他可以复习几年,考个大学,音乐学院,以后做个音乐家,前途无量。他暗自想,国家不会不需要这些人才,等他从这里回去,他就考大学!
然而现实慢慢粉碎了他的理想,他在这里,日复一日的劳作麻痹他的意志,无限期地耗费着时光,只觉得怎么都回不去了。
刘育良点燃一支烟卷,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口琴?”
他抖烟灰的动作也很好看,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在桌沿上“扣扣”两下,烟灰飘落在茶缸盖里。
徐平小心珍重地擦亮琴身,摩挲道:“大概是小学五年级。”
“都会吹什么?”
“送别,欢乐颂。”徐平想起他的拿手技:“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吹给我听听。”
刘育良要求道。
这是个与生俱来就会下命令的人,他的话说一不二,不容人拒绝。而徐平早已臣服在他的威势下,珍而重之地拿起琴,像考试一般谨慎地吹奏起来。
他一面吹一面观察着刘育良的神色,他指尖轻微的烦躁、眉宇下意识地轻蹙,都让他胆战心惊,一个没注意,吹错了几个音,慌得他立刻停住。
刹那间无声。
刘育良以一种为人师的刻薄和吹毛求疵,评价了一句:“吹得简直难听。”
徐平惭愧地头都抬不起来,他怎么能那么丢脸,而他又怎么能那样评价他。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坚持在心底的信念都崩塌了,他极度自责、内疚,羞于见人。
安静的夜里,刘育良拿起他的琴吹起一支曲子,他没有过分修饰,也没华丽的技巧,甚至他的身姿都没有太大动作。但他吹出的第一个音就将徐平震撼住了,单音变复音,复音加伴奏,一个音里竟藏有万千变化,音色丰富、浓郁,手掌开合间嗡鸣的手震音,形成美妙精准的共鸣。嘴唇似是在亲吻旋律,手指如同在琴身上飞舞,音律便像泉水从小小的琴腔里不断地流淌出来。微风轻拂,小桥流水,麦田荡起一连串波浪般的涟漪,炊烟袅袅下,是一副宁静悠远的画面。
徐平完全沉浸刘育良所带来的意境中,这才是口琴,这才是音乐!他从前吹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微末伎俩也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他羞惭地低下了头,脸胀得通红。
刘育良道:“从左边的箱子拿出那只小号。”
“你还有小号?”
屋子里摆着几只樟木箱子,徐平不知道他还有这种高级货,他摸索着打开箱子,琳琅满目皆是不同种类的乐器,长短不同的笛子、箫、埙,甚至还有唢呐,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全冒了出来,另外还有一只小号,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徐平从没见过西洋乐器,他羡慕地捧起它,感觉连它发出的光都是高贵的、圣洁的,不可亵渎的。刘育良抚摸着铜管,他带来的东西大部分都被破坏了,只剩下这么一点家当,被他埋在地窖里,多少年没有拿出来过,他的老朋友们!
和悠扬优美的口琴不同,小号一开音便是万马奔腾、气势恢弘。嘹亮的号角声中,仿佛有无数战士奔赴前线,抛洒热血。徐平被不断加强的号角攫住心脏,像是也加入了这场混战。天地撕裂成一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断有凄厉的哀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鲜血染红了他的鞋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漫过他的头顶。徐平在一片地狱修罗场中奔跑,背后烧起一轮红日,烈火熊熊燃烧,焚噬一切。就在他被扼住喉咙,无法喘息的那刻,乐声陡然一转,由嘹亮激昂转为深沉悲怆,亲人离散,人世飘零,山河破碎,杀戮之后只余凄婉的号声回荡在半空,让人潸然泪下。
徐平仿佛也看到了那个壮烈悲怆的画面,极具震撼,穿透灵魂,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音乐是什么?音乐是信仰,是迷恋,是痛苦中的泅渡,是心底美好的夙愿。是他十年来每个日夜坚持下去的力量和理由,只要还有音乐,只要音乐不死,他的人生就不算完。
徐平不小心揭开面纱后的一角,看到的是滚烫淋漓的血肉,从头发丝到脚趾,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是为音乐而生。一个有信仰的人,一个不论多苦都坚守着信仰的人,徐平不禁肃然起敬。
接着便是悠扬的笛声、深邃清幽的箫,连唢呐这种极具特色,难以驾驭的乐器,在这人演奏下也不见俗气,反而彰显男性的粗旷的魅力。
瞬间,这间荒野里的小屋就变成了演奏会现场。徐平能想象在辉煌明亮的演奏厅里,刘育良身穿礼服吹奏乐曲的模样。
“那个时候我父亲还在学校教钢琴,半夜来了一帮人把他带走,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你后来找到他了吗?”
“没有,那时候我被迫来到这里,我母亲也因为患病过世了……”
“但我听说后来——”
“不提了,都这么多年了。”
徐平心里很不好受,时代给人留下不可泯灭的刻痕,他来的时候还年轻,十年过后却是一张看不出昔年面目的沧桑脸孔。
刘育良道:“我给你唱首歌吧?”
“你还有心情唱歌?”
“为什么不唱?”
他把徐平拉起来:“到外面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天寒地冻,渺无人烟。大黄牛哞地叫了一声,小羊羔们挤成一团抵抗风雪。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落进燃着的火堆里,树叶随风而动,抖落一片雪粒。万籁俱寂,刘育良从另一只箱子拿了手风琴出来。
男人披着他那件军大衣,拉动琴箱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首流传甚广的苏联歌曲是烙印在一代人心灵深处最深刻的记忆,它带着伤痕,饱含内心深处最炙热的情感,在那个音乐全然沉默的年代,迸发出它的热情和美丽。
男人浑厚性感的低音,搭配手风琴充满异域风情宽厚优美的琴音,仿佛真的看到寂静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流淌,冰山下湖中闪闪波动的粼光如一只只蓝色的眼睛,美丽的姑娘如花朵含羞待放,与即将奔赴远方的爱人依依惜别……
那种热烈的爱与渴望,不曾被摧毁,不曾被湮灭,历经万千,它依旧回响在了这个世界上。男人热情地唱,狂野地唱,浪漫地唱,没有人能阻挡他发出声音,因为它是那样动听、那样悦耳,因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琴箱的震动、共鸣,和着男人磁性低沉的嗓音,在飞舞着雪花空寂旷远的山里回荡,震得徐平心潮澎湃、头皮发麻。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开口讲
不知怎样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刘育良拉动着琴箱对着徐平一笑,他站了起来,身姿微微摆动着,过长的军大衣飞舞在风里,他就那样在弹奏的间隙对他轻轻一笑,徐平感觉一股锐利的痛直击人心,接着四肢百骸都像从冰冻中复活一般,从头顶到脚底,嗡地一声,开了开关,浑身被灌入滚烫的热流,暖洋洋一片。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股痛,是因为烫。
他傻傻地愣在那里,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迅猛地跳动,跳得他心痛。
第十九章
雪还在下,雪粒子砸在脸上沙沙的有些疼,大伙都收工了,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别扭。周围的人都在收拾东西,唯有导演和主演没动,张博拿着图纸小心翼翼觑着曹文的脸色,曹文还没卸妆,看着和往常不太一样。他似乎真的玩上瘾了,目前刘育良的戏都是他亲自上的。钟奕那边的镜头也是他亲自搭词,这样一人多用的情况早先还有,这两年却少了。他们都有点看到当年盛况的感慨。
钟奕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像有重物一下一下锤击在胸口,怎么都平复不下来。空气变得粘稠,雪花缓缓飘落在男人的眉睫、头发,曹文面部轮廓较深,多少年了依旧棱角分明,不肯妥协半分。军大衣里只有一件灰毛衣,粗犷里又带着一丝文雅气。他去给人家讲课的时候,就戴着一副眼镜招摇撞骗。只有钟奕知道他脾气有多坏,那股孤傲劲,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忙的时候皮肤很差,额头起痘痘,他便躺在他怀里,要他挤。四十岁的人了,还学人家起痘,脸色差,人还不老实,随便对着一件事都能大放厥词一番。到最后伤着他,又被他追着跑。这是两人最美好的时光了罢。
青年盈盈的目光穿过人群望过来,是那样脆弱,那样令人心动。曹文心滚烫,心情激动,手指还残留着方才演奏乐器的麻痹感。他没卸妆,也没衣服,裹了大衣就要往钟奕那边去。方尧叫他:“曹老师,您要回去了吗?”
曹文抽了抽鼻子:“啊,我去看看张博的图。”
张博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孙急急跑了来:“明天的景是在校舍吧?我通知校长给我们腾出一天。”
曹文道:“不用一天,给我们留个门就行。我们晚上去。”
“晚上?”
“嗯。”曹文瞅着前面走着的钟奕:“晚上好做事。”
张博冷汗涔涔跟在后面,曹文吼:“你跟着我干嘛,赶紧布景去啊!”
哦,原来不是看图吗。张博泪流满面地跑了。
曹文又对老孙这样那样嘱咐一番,老孙连连点头。
“你给方尧安排个宿舍。”曹文忽然道,避开后面方尧幽怨的目光:“别老让他住我那。”
老孙又点头:“啊,不对啊,不是你让他住你那。”
“我哪让他住我那!”曹文瞪眼。
老孙苦笑:“行啊,他就一个人,安排他不难。”
曹文拍拍他的肩,老孙就是有这么个好处,忠心、会办事,还不多嘴问七问八。曹文心情舒畅,着急赶上钟奕的脚步,眼睛迅速扫了一遍周围的情况。钟奕不在,他急了。
Amy抱着一个暖手宝,回头催慢吞吞的钟奕:“宝贝,赶紧走啊,回去我们还得泡个脚敷个面膜呢。”
钟奕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
“哦。”
Amy叽哩哇啦说个没完:“你看看你那黑眼圈,粉底都遮不住了好吗?你这几天要好好睡,工作压力那么大,谁受得了啊!对了,我还研究了个生姜泡脚法,驱寒效果最好了。就是我们那个盆,真的很丑。这鬼地方,连网购个足浴盆都到不了……”
钟奕忽然打断道:“Amy,我好像落了件衣服。”
“啊?什么衣服,服装老师收去了吧?”
“我回去取。”钟奕说着就往回走,Amy慌了:“不是吧,你现在回去?现在在下雪啊!”
为了拍这个景,曹文坚持不用假雪,专门等着隆冬这场大雪。看这劲头,估计要下一夜呢。钟奕只是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取就行!”
曹文拉着老孙狂奔,老孙岁数大了,又不擅熬夜,被他拉着在雪地里狂奔了几百米,哮喘病都要犯了。
“不是,老曹,你干什么啊?”
曹文跑了半天才发现把他抓了来,哭笑不得:“没你事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