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5)
他有些懊恼自己提这个蠢问题,但是不提,他更不甘心。
有很多人问过曹文这个问题,每次都用钟奕,每次都是主角,甚至给他预留,为什么?
他也回答过,调侃他钱少啊,敷衍他适合这个角色啊,或者干脆不回答。他和钟奕也没提过这个事,仿佛就是有一种默契,他知道他要什么,他最能够表现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们,彼此信任、相知。
想到这些他有些胜券在握,他停下来,摸摸方尧的下巴。雨水打湿了手掌,泛着枝叶的清冽香气。
方尧怯怯地,抬头看他。
“当时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当时是什么样子?
这一幕好像一下穿越到八年前,钟奕眉头若蹙,眼如秋水,脸怎么都晒不黑,嫩得能掐出水来。以一种无辜又懵然的姿态,就那么清澈纯净地看着他。
当时,他是很干净的。和面前这双眼不同,这双眼是怯,有目的性,有欲望。在性格上,也耐性不足。
钟奕是个闷葫芦,很少说话,不会表演。他曾经用过很多方法,让钟奕在镜头面前放松下来,都没有用。后来,他告诉他——不要当你是你。
把你当剧里的人物,人物是一层皮,借着这层皮表达自己。我不是我,把我扔掉之后,我是谁?
他学得很快,把我扔掉之后,表演的空间果然很大。嬉笑怒骂,悲欢离合皆不是事,疯狂的内心戏也游刃有余。
然而现实里,他依旧内向孤僻,不会打开自己。他曾去过别的剧组,表现一般,仿佛在曹文手底下的灵气忽然消失了,干巴巴的很艰涩。
后来他就不怎么去了,只接广告,和部分电视剧。
他喜欢他的这种“打不开”,同样也恨他这种“打不开”。
钟奕就像一面墙,你给他什么,他都会原封不动地顶回来。包括他的坏脾气。
钟奕和Amy在队伍后面走,看到曹文他们在聊天。钟奕披着雨衣,头发湿答答的往下落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Amy一路大呼小叫,同步直播,在看到曹文刮方尧下巴的时候,忽然安静下来。
钟奕道:“怎么了?”
Amy有些伤感:“他不会玩真的吧……”
Amy的语气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有些余音绕梁,意犹未尽。但钟奕的心却沉了下去,可能是真的了吧。
曹文已经开始教方尧怎么演戏了,讲得很细。电影三个人物,徐平,进山的最后一批知青;楠生,向往城市生活的山村少年;刘育良,在山村留下生活的老知青。
徐平在这座大山格格不入,在与两个人物发生一段纠葛的感情关系后,发现谁也无法逃离这座大山。
压抑的年代,星火的梦。那点好的、美的,值得坚持和守护一生的东西,方尧能领会多少?
曹文一面走,一面给他讲。说的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手把手的,耐心地都给他。而他最终表现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了。
方尧一个劲点头,脑子东西太多记不住。他期期艾艾地叹了一声:“好羡慕钟老师哦。”
曹文笑:“羡慕他什么?”
“就是很羡慕呀。”
方尧仰脸看他,哀伤的,凄婉的,不言而喻。
曹文又笑,心里是很兴奋的,男人在这个时候都颇有些自恋。调情的道行深,轻易不沾湿自己。于是他也就享受着方尧的小小抱怨,挠痒痒似的,不回应也不拒绝,在别人身上品尝着爱情的暧昧与甜美。
方尧心里知道,可是他没办法呀。曹文就是坏,他坏的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偏偏他就喜欢这样的坏。他真的是没办法了,拿他没办法了……
村里一下子接收不了这么多人,已经把校舍也腾出来了。但曹文本着还原真实景色,不打扰村民的原则,除了矜贵的拍摄设备,大部分人都在外面安营扎寨。
钟奕很累,身体很累,心很累,他抛下一切,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里一呆就是半个月,却什么都没做。
校舍给曹文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方尧穿着徐平的戏服,给他重新理了头发,做了造型。曹文叫了一大帮人在讨论角色,方尧旁听,钟奕躲帐篷里抱着暖宝宝,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夜不能眠。
夜深了,大家都很累。曹文赶了一天路还精神抖擞,他仿佛根本不用睡,方尧趴着睡了一会,醒来他还在开会。大家都熬不住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大讲特讲,方尧仰望着他,觉得他特帅。
“你不回去?”
曹文最后讲完,众人三三两两地都走了。剩下方尧还穿着徐平的衣服,扒着沙发不肯走。
“我能不能睡在这里呀。”
“不行。”
上次心软,已经让他赖了一回。他面子上过不去。方尧拉他的胳膊:“好不好,我脚都磨起泡了。”
“我看看。”
曹文拎起他的脚,方尧嘶得呻吟了一声,他脸发红,男人摸着他的脚心了。
红红白白,还有个大水泡,的确是惨不忍睹。
“是吧,我今天都没喊疼。”
“嗯。”
“我这么乖,是不是该奖励一下?”
“奖励你一个脑嘣。”
曹文弹了一下他额头,方尧立马捂头嗷叫,两人情不自禁笑出来。
方尧趁热打铁:“我还睡外面,保证不影响你,好不好?”
夜已经深了,外面还下着雨,他浑身是伤,能跑到哪里去。
曹文没说话,方尧扑棱着盖好被子迅速躺下:“我睡了,你别打扰我哦。”
曹文笑了笑,没管他。
房间里渐渐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尧嘟囔着,假装梦呓:“我不介意,做第二个钟奕。”
曹文画图的手一顿,道:“快睡吧。”
方尧蒙住头,心酸极了。
每当他往前试探一步的时候,曹文总能完美地避开他。他有什么不好,他是真的喜欢他呀。
大家早上看到方尧第二次从曹文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奇怪了。曹导换了新宠,一天之内备受偏爱,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大家慢慢接受了曹文身边不再站着沉默的钟奕,而是一个一天到晚叽喳不停的小子。
他的话真多啊,钟奕拿着盆出来洗漱的时候,老远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忽然有些讨厌自己,他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笑得那么动听,讨人喜欢。他厌恶自己的不讨喜,这么多年的感情,到头来,也只是如此轻易地被替代掉了罢。
可这些都怪谁呢?
他只有责怪自己。
每次他都十分厌恶自己这种“以退为进”的习性,不论是面对亲密关系,还是陌生人,只要发生矛盾,他都先责怪自己,“我不对我不对我不对”,来达到良心上的平静。其实他真的想怪自己吗?也不尽然。
如果他接受这样“糟糕”的自己,那他就不会自我折磨地谴责自己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很糟糕吧。
拍了一天徐平的戏,方尧占尽风头。曹文在拍戏上一向很严格,他第一次拍,不知道做错多少,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挨曹文的骂也是幸运的,他骂你,起码是重视你,重视角色。骂完之后他还会再教你,互相折磨才能出好作品。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教钟奕的。钟奕看了一会就看不下去了,胃里都是酸的,酸得能拧出水来。
晚上,村民们杀了一只羊招待他们。燃着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烤羊。有现场按捺不住的,吹起村民的口琴,因为电影是音乐题材相关,有不少乐器,会点才艺的都上去献丑了。
方尧拿了一把小提琴,夹在脸颊下。山里月光好,满山的清辉都洒在他身上。方尧忽然就不说话了,就那么深情又羞赧地盯着曹文。曹文盘坐着笑,呵呵的,粗旷中带一丝温柔。
悠扬的琴声响起,仿佛和月光都有了共振,水波一般地荡漾开去。他是拉琴给他听的,他也懂得。
钟奕深吸一口气,走开。
Amy问他:“你上哪去?”
钟奕道:“回去。”
他没回帐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不想回去。回去能做什么呢,就让他一个人不合时宜地呆会吧。月光这么好,他呆呆望着,想起那年夏天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曹文撩起汗衫,冲他邪气地笑。
他们那样的好。
方尧猛地追上去:“曹老师,曹老师,曹文!”
男人停住。
方尧拎着小提琴,呼呼喘着气。他望着曹文,不说话。他有点赌气,曹文有点惫懒。他的无所谓刺激了他,他大着胆子踮起脚,对着男人的嘴蓦地一碰。
“我喜欢你。曹文,我喜欢你。”
时光静止了,月光像肖邦的圆舞曲在林间流淌。曹文没有动作,显然愣住。钟奕躲在一旁,没有预兆,眼泪啪嗒一下落下来。
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
第九章
曹文回过身,看到身后立着的钟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在这呆了多久。青年站在清辉洒满的林间,月光照在他脸上清冷朦胧,一滴泪就那样静静地滑过脸庞流了下来。
曹文的心蓦地被攥紧了,好像有人握着心脏一下一下用石锤敲击的钝痛。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到他有点懵。钟奕从来不哭的。
他很少能看到钟奕过激的情绪,或者说,除了拍戏,钟奕都很平静。早两年,钟奕的眼睛还会说话,天真的、仰慕的、痴情的……一览无遗都倒映在那汪秋水中。他的眼睛有温度,他抬起头盈盈望着你,你就会浑身发烫,心头火热,把持不住地想得到他。不过曹文一向将这种情绪掩饰得很好,他喜欢压抑自己,延迟得久一些,将这份喜欢酝酿得足够浓郁。
在钟奕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狡猾的上位者。他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太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了,他看穿了钟奕内心的脆弱,却从没过他答案。他们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在一起了。他曾以为他们不用说,不用说彼此就能明白,然而今天方尧的告白,彻底撕碎了这些年的假象,他真的爱他吗?
这种念头在看到他衬衫口红印的时候有,在他带回陌生衣物的时候有,在他忙自己的事好长时间都没找他的时候也有。他一点点失望,一点点心冷,到后来,他也学会了视而不见。在他们事业巅峰的时候,曹文几乎无往不利,全世界都仿佛发现了一个宝藏,他们吹嘘着这个天才导演,展望着他前所未有光明的未来,他们甚至扒出许多以前没有发现的遗珠,那些从不被主流青睐的作品忽然有一天被当作教科书解读,那些以往得过的国外奖项重新被翻出来,成为他最显赫的简历;那个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男人被一度封神,为此无数人为他撰写了感人至深的故事……
那个时期,被巨大的能量场如此认可,连曹文都信了。他是天才,是的,他是。他不回家,他每天都在膨胀、虚度、浪费自己。那时候的作品是迷失的,他一味追求大制作,高难度的特效和更庞大的战争场面,每天都在烧钱。他不仅征服世界,他还想撬起地球,他差点抱着火箭杀进银河系。他觉得自己有无穷大的能量,然后开始了一次比一次惨痛的滑铁卢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