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54)
时间越久,他就越想他。想得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半夜抽根烟,打开手机看着上面的照片,偷偷摸摸地伸进裤子里,想得心口都热乎了,失控地释放出来。
想他,太想他了。
想到一定程度,心里脑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完全塞不进别的。
真想他啊,曹文舔了舔嘴唇,望着窗外漫天星光的天空想。
这一年秋,塔里木终于迎来了新的访客。无数摄影师都抢在金秋十月的好时节前来拍片,其中也包括了钟奕。
钟奕是跟团队来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景区颇为拉风。他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崭新的皮鞋踏在沙子上的第一步,仿佛刚从时装周上下来的宠儿。他皮肤更白了,头发留长,卷了个浪漫的弧度。眼睛如同一汪黑湖水,看着人的时候几乎把灵魂都吸走。影帝和高奢资源的加持为他增添了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站在人群里格外出众。他已经和两年多前寂寂无名的过气演员截然不同了。
这半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工作也多了很多,分.身乏术。
第一天拍片,两人还没有撞上。先看到钟奕的是张博,张博看到他,像见了鬼一样扔了东西就跑,一口气奔到曹文面前,气喘吁吁地道:“他、他,他来了!”
曹文当时还在扛设备,在这里他早不是那个挥斥方遒,指挥着全剧组的大导演了。团队人少活多,他什么都要干。他扛着设备,不耐烦地问:“谁啊?”
“钟……奕!”张博激动地说不出话。
曹文一愣,过重的器械砸在脚上,尖锐的疼痛流窜全身,让他的心都在发抖。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要太难堪,在终于走到钟奕面前的时候,看着他熟练地和人寒暄,介绍两边的人认识,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在人群里风雅地交谈,风沙和路途并没有给他增添一丝倦容,反而自己狼狈得在他眼里就像一只小丑,相形见绌。
曹文低头看到他的皮鞋,那应该是某个奢侈品的秋冬新款,上面一丝沙尘都没有,工作人员大概是蹲下给他擦拭过了。曹文心里不是滋味,钟奕和人聊完,也渐渐地沉默下来。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虽然这些日子没有那人在身边,被迫成长了不少,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渐渐地,两人都在人群里沉默,目光游移地扫过对方,咫尺天涯。
中午一起吃了顿饭,曹文对这里很熟悉,下午便由他带着进景区。拍完也差不多快傍晚了,曹文和钟奕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队伍后面,拖拖拉拉,慢慢远离了人群。
两个人颇为客气,曹文问他:“最近怎么样?”
钟奕道:“拍了部施华导演的片。”
“哦,她,挺好的。”
钟奕有些意外,望了曹文一眼。两人漫步在沙漠上,穿越在胡杨林中。傍晚的霞光倒影在湖里,越往里走枝叶越茂密,景色也越来越离奇。枝叶随风飞舞,颜色深浅不一,灿烂辉煌。碧水、黄叶、夕阳……像一个金色的梦,把他们包裹在里面,美得有些虚幻。
有人给他们牵来两头骆驼,曹文扶着他上去:“你的那部电影我看了,就是江城那个。我觉得还是成人之后好,戴着眼镜,抱着女儿走在街上,看到迎面而来的旧情人。那个眼神好,嗯,不错。”
钟奕被他托着爬上去,心惊胆战地:“嗯。”
“和母亲关系的那条线也很丰满。”
“……”
“演学生那段我不喜欢,没什么意思。谈恋爱不是那么谈的,知道吧?小孩有小孩的角度,他的视野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你觉得呢?”
曹文的眼光投过来,很认真。
钟奕想,你懂得什么谈恋爱,你就在这里说。但他没想到,曹文真的看过他的电影,他也竟然如此客观地评价了他的电影。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从不关心除了自己世界以外的一切,包括钟奕的电影和生活。因为他不可能放钟奕去拍别人的片,即使拍,他也不会看。
而如今这种狭隘的嫉妒和占有欲都被打开了,他评价了他的优点和不足,并且平和地看待它。
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在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他强迫自己看钟奕的电影。才开始是很抵触的,充满嫉妒,每个画面他都要指点江山,嘲讽一番。看到钟奕在别人镜头下鲜活生动的表演,他更是要呕出血。
后来,不知不觉看进去后,倒看出些意思。钟奕新的样子,不同的侧面,他很优秀、很美,不论在哪个导演手里都会发光,他再也不是拘束在自己身边的小演员,而是真正从拍戏本身得到乐趣,享受其中。他很欣慰,欣慰他终于找到自己,实现自己。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钟奕在别人和自己那有些许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他说不出来。但就是不一样。他不禁津津有味地去研究那些细节,从一颗狭隘的小小的心,慢慢喘息,变成一颗广义的大大的心,更冷静包容地去看待整个事情。
风吹过来,胡杨林沙沙作响。夕阳一点点落下去,两人谈起彼此的工作,这些年拍的片,经历的事,竟然像一对老友,不知不觉就聊到很晚。一切恍如隔世,骆驼趴下来,钟奕要和他道别了。
今天是工作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要回去。团队的人都聚集在景区门口,等着他们,短暂的几十分钟,聊了几句话,骑了骆驼,看了风景,足够了。钟奕和张博他们告别,一个个拥抱,到最后曹文那里,两边站着,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别人都拥抱了,没理由最后一个不抱。但钟奕一直踟蹰着,大家在夜色里聊着天避免尴尬,曹文上前,大手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拥在怀里,像抱小孩一样,一触即离:“加油,走吧。”
偏偏他的拥抱就跟别人不一样,钟奕低着头,眼睛有点酸涩,终究走了。
第七十三章
曹文老了。
钟奕进疆后看到他的第一眼,特别不忍心。
这种老也许不是年龄或者身体上的老,而是他的隐退给他营造的缥缈而淡然的气质。
很不曹文。
曹文应该是永远热情的、永远偏执的、永远神经质却永远在忙着自己的事。
如今这种高高在上的师长姿态,让他特别心酸。
他用他整个生命爱电影,电影却抛弃了他。
钟奕是想来看看他的,可是他看到的却是脏得不修边幅的男人,中午请他到他们的住处吃饭,那间屋子堆满了器械根本没法下脚,房间又窄又黑,曹文局促地把衣服踢开让他坐,床上一张看不出颜色的厚毡子,床头一张相框,那是很早之前两人的合影。那时候钟奕还是小孩子,一脸崇拜仰望地依偎在他身边。曹文连忙把相框盖上了。
他抽抽鼻子,烟瘾上来了。但是这边买烟不方便,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忍着。也不知道没有烟,他怎么坚持下来的。曹文和他说几句话,又出去张罗。他和这里的人很熟,小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看着远方的来客,有人出去,他们又一哄而散了。男人抓住一个小崽子,嘱咐了几句,小孩心甘情愿地替他跑腿去了。
曹文道:“坐,这里伙食不太好,凑合着吧。”
钟奕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呆不下去了。
他没呆够一天,就匆匆走了。
钟奕一走,团队里瞬间清静下来。仿佛所有活力和有生命力的因子都被他带走了,只剩下一片空洞寂寞。这比他没来的时候更难捱。
曹文忍了忍,太阳坠落地平线以下,天空被涂抹成浓郁的黑。他咬着牙忍了忍,拔腿往回跑。
张博喊他:“怎么回事?”
曹文急得上火:“磨蹭什么呢!收拾东西追去啊!”
于是一家人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兵荒马乱车仰马翻,赶在钟奕后面追去了。深夜的公路上只看到一辆接一辆的车浩浩荡荡排列着,和来时的苦闷不同,大家扯着嗓子唱着歌,一路敲锣打鼓精神抖擞,不知道多高兴。
张博解放了,曹文脸上也有了笑容。大家伙儿回北京,终于要过人模人样的生活了!
钟奕在乌鲁木齐转机,当天要住一晚,他又累又困,出来接余念,迎面就碰见曹文他们大张旗鼓地进来了。他们像是穷游的旅客,背着硕大的包,在前台登记。
张博见他叫:“Hi,钟哥!”
钟奕还没从疲惫的旅途中反应过来,脸没化妆,整个一副懵然的姿态,看得曹文心头火热。
曹文道:“来这拍片。”
“哦……”
钟奕愣了一会,回头看看他,又上楼去了。这一天,曹文也正如他所说,进进出出个没完。
钟奕在楼上都能听到他的动静,他们团队就像蚂蝗一样席卷了这家酒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晚上在餐厅吃饭,曹文和张博就在他们对面。桌子上什么都有,电脑像是糟了灾祸一样,又脏又破。曹文又在骂他们,好像是拍的素材出问题了,所有人都往他们那边看。余念一直等在乌鲁木齐,钟奕不要她小姑娘跟去。她腮帮子里咕哝着丸子问钟奕:“干嘛呢?”
钟奕细嚼慢咽着:“别理他,吃你的。”
于是两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吃饭。
结果那边又有动静了。曹文好像有点高反,骂着骂着他们气血上头,起身的时候晃了两下。
钟奕立马紧张地站起来了。
张博摆摆手:“没事,没事,老大是感冒了。”
曹文瞪他。
张博嬉皮笑脸:“您逞什么强啊?都感冒一个月了还不吃药,这不折腾人嘛!”
曹文作势要踹他,张博连忙带着东西遛回房了。
张博一走,曹文也走。钟奕呆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也回去了。
回去后就怎么都心神不宁,静不下来。余念给他放好热水,就去休息了。钟奕坐在马桶上,犹豫半天还是抱着药箱出去了。
静悄悄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钟奕换了睡袍,走在地毯上都没有声音。
他敲响那扇房门,半天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下,漫长的等待,就在他紧张后悔地要回去的时候,门幽幽地开了一条缝。原来门没关,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钟奕怀疑他没在房间,但又生怕他出什么事没人听见。他缓缓推开门,小声地问:“有人在吗?”
进去后才发现是有点光亮的,窗外的光透进来,窗帘簌簌流动。
但房间其他地方又是黑的,他抱着箱子摸索进去,猛然间,看到沙发下面有个人影,吓了他一跳。
而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心慌意乱地爬起来,好像被他撞破了什么事一样。
钟奕的心都紧到嗓子眼了,一阵的恶心,正要出门,曹文哑着嗓子抓住他:“别走。”
手掌潮湿黏黏的,房间的灯忽然打开来,明亮如昼。钟奕看清沙发下的那滩狼藉,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登时脸红过耳。
原来,曹文正抱着那只相框自du,白色液体都溅到相片上了。
这下两人太尴尬了。
曹文老脸也红了,钟奕更恨不得没来过。手上被他沾的东西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尴尬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张博说他回房休息了,原来是在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