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19)
钟关白忍不住摸了摸那块印记。
陆早秋是从不疏于练琴的人,他左手手指上永远有薄茧,下颚左侧永远有琴吻,左边的锁骨上永远有一块印子。
钟关白对这几个地方爱不释手,喜欢到仔仔细细去摸的时候心里总有点发疼。
陆早秋睁开眼,轻轻握住钟关白的手,“关白,帮我……”
钟关白询问地看着他。
陆早秋摇摇头,“没事。”
钟关白的指尖摩挲着陆早秋左手手指上的薄茧,顿时明白了那句“帮我”后面,陆早秋没说出口的话。
下午陆早秋进高压氧舱做治疗,钟关白立即开车回他们租的房子里。
他知道,陆早秋当时想说的是:“帮我拿我的琴。”
钟关白不是一个足够细心的人。
但他是一个钢琴手。即便他有一天听不见了,他还是会渴望触摸琴键。
那么,陆早秋也一样。
陆早秋主要用的琴有两把,一把十八世纪初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放在北京,一把他母亲留下来的琴放在南法他们现在住的海滨小城。
钟关白走之前摆在院子里桌上的玫瑰已经被晒失了水,花瓣枯萎掉下来,和木头桌子一个颜色。
他匆匆把平时要用的物品都收好,再带上陆早秋的琴。刚走出院门,他又返回去,把陆早秋租房子时给他买的书全装在一个箱子里,一起带走。
车快开到尼斯的时候,他手机响了。
钟关白出国之后换了号码,几乎没人知道,他一看是唐小离,于是开蓝牙耳机接了。
唐小离听到他的声音,心放下了,开始揶揄:“你这是考虑复出还是结婚啊,这么大阵仗。”
钟关白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心思问,“我这开着车,有事说。”
唐小离说:“你人在哪呢?”
钟关白:“去医院,我老婆还在医院。”
唐小离:“陆首席?你们不是还一块拉琴呢吗?”
钟关白:“什么?”
唐小离:“不是,就机场恐袭那事,有人现场拍了视频,微博上不很多YouTube搬运工么,结果有人认出你在里面,还有个神秘男子保护你。就没过多久,又出了一个你和神秘男子在餐厅弹琴的视频,也不知道谁拍的……那什么,你们弹完吧,还来个激吻,你都不知道国内网上现在成什么样了,陆首席‘某著名音乐学院管弦系教授’都被扒了。评论都在讨论攻受,我都没眼看。”
钟关白骂了句脏话,差点摔了耳机。
他在娱乐圈那几年,一直把陆早秋保护得特别好,他领奖什么的,也从来不带伴儿,就是怕影响陆早秋。
钟关白在音乐学院的时候一直很高调,没人不知道他的性向,进了娱乐圈以后虽然没亲口承认过,但是不少人都默认了,他也不反驳。
唯独一个陆早秋。
想要捧给所有人看,最终还是收到衣襟里,放在心口上。
唐小离说着,自己也回过味来:“你们弹琴在恐袭之前?”
钟关白深吸了一口气:“陆首席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唐小离那么一张利嘴,半天没说话。
他见陆早秋的次数不算多,就特别记得第一次去他们家,比约定的时间到得早,钟关白来开的门,开完门没理他就走了。他进门听到一阵小提琴声,曲子挺耳熟但叫不上名字,就跟着钟关白往里走。
钟关白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他跟着向里一看,里面居然在放《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只是没开声音,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在拉小提琴,视线虽然落在屏幕上,手里的琴和弓却像有生命一样。唐小离看了一会,发现琴声的节奏跟动画片里Tom和Jerry的动作居然正好能配上,他那时候才突然想起来《猫和老鼠》的配乐确实都是经典的古典乐。
钟关白靠在门框上,一脸着迷地看着那个男人拉琴的背影。
动画片一集结束,男人放下琴弓,左手也松开,小提琴完全靠下颚夹着,转过身,像个不知人间岁月的世外人一样,朝钟关白歪头浅浅一笑,眼神温柔得要化开:“关白,来弹琴。”
唐小离被那个笑晃了眼睛:“钟关白你们家藏了个神仙啊?”
钟关白的眼神落在男人身上:“……是啊。”
唐小离现在想起那一幕都觉得惊为天人,再听到这个事,瞬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半晌他说:“你要是钱不够,一句话。网上那事吧,我让秦昭的公关处理,你别管了,先顾好陆首席。”
钟关白说:“不跟你说谢了,我还有个电话要打。”
他是要打给季文台。
季文台接电话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钟关白,你叫陆早秋那小子早点回来,老请假像什么话,休婚假都没有这么休的。是吧老温?”
那边温月安的声音淡淡的:“我没有休过婚假。”
季文台唉声叹气:“老温,你要是休了婚假就不至于现在是我大晚上来给你扫院子……你这棋盘还摆这?”
温月安说:“还摆这。”
季文台又说:“你说我们院的那谁谁至今对你念念不忘,一生未嫁,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干脆就……是吧,至少有人照顾你。”
温月安没回答,只问:“是阿白?”
季文台这才想起来一只手还拿着手机,于是对钟关白说:“你小子什么事啊?”
钟关白说:“我们在尼斯机场遇到恐袭,早秋暂时……听不见了。”
季文台把扫把丢到一边:“什么叫‘听不见了’?”
“突发性耳聋,正在治疗。”钟关白发现他无论第几次说出这些话,都没有变得更容易一些,“医生说治愈率还是很高的,前两周是关键。”
季文台沉吟片刻:“有什么需要和进展直接给我电话。”
钟关白:“嗯。还有,季老师,我们,我和早秋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担心他……”
温月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文台,把电话给我。”
钟关白:“老师?”
温月安说:“阿白,早秋这个孩子,你不要小看了他。”
钟关白应了一声,又说:“我不会。”
温月安说:“在你带他来我这里之前,他自己来过一次。”
钟关白一愣。
“我平时不见人。那天上午,他敲了一次门,没人应,我也没有邻居,他就一个人在院子外拉了一首《沉思》。不久之后下起雨,我以为他拉完就走了。没想到,天黑的时候,他在门外说:‘不打扰温先生休息,学生明天再来。’”
温月安坐在轮椅上,看着院门口的一盏石灯和石灯上的门檐。
那天,温月安开门的时候,陆早秋正好站在门檐下,雨水从门檐滑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服,石灯映在他身上,能看到提着小提琴盒的手指上缠着绷带。
温月安看到那双手,道:“阿白提起过你。”
陆早秋朝温月安深鞠一躬,“温先生。关白说要带我来看您,又担心您不同意。”
温月安说:“所以你就自己来了。”
陆早秋:“我怕到时他难过,只好提前叨扰。”
温月安问:“若我不同意,你便天天来么。”
陆早秋低下头,雨水从他的发梢流下来,划过下巴,他轻声道:“学生不敢打扰。学生站在檐下,温先生就当是躲雨人吧。”
第18章 【《アシタカセッ杂》- 久石让】
“阿白。”温月安对电话那边道,“这道坎,他过得去。你要信他。若两周后——”
“那我就站在他身边,做他一世撑伞人。”钟关白道。
温月安沉默一阵:“你去吧。”
待他挂了电话,将手机递给季文台,道:“阿白……不像我。”
季文台哼了一声:“钟关白要是像你就好了。”
温月安望着那盘残棋出神:“还好不像。”
季文台捡起地上的扫把:“你啊……二十年收一个学生,心里喜欢也不让他来看你,就一个人待着。”
温月安道:“老人家,有什么好看。”
季文台看着温月安,温月安还穿着二十几年前的衣服,梳着二十几年前的头发,夜晚的月色将他的眉眼照得一如当年。
“好看。还是好看。”季文台回忆起来,“当年他们戏称你什么来着?那个时候的女学生是真对你好啊……我记得钟关白小时候打坏了你一只杯子,你自己坐着轮椅找遍北京城也非要找个一模一样的回来。也不知道谁把这事儿说出去了,全院的女学生都恨不得帮你找一个出来。”
温月安也想起来,道:“女孩子,总是心善。”
季文台神色揶揄:“那还有几个同去的男学生呢?”
温月安抬眸,淡淡看了一眼季文台,“文台,你与学生也这样说话?”
季文台:“咳,老温,我是告诉你,男学生也心善。要一视同仁。”
温月安看着院子里的溪水与荷花,脸上显出一点回忆的神色:“现在想来,不该找的,把阿白吓坏了。”
季文台看着那盘残棋,摇头道:“你还是要找的。这么多年,这里一直维持原样……老温,虽然我一直劝你,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多少还是知道点。”
温月安沉默着调转了轮椅,半晌问:“文台,弹琴吗。”
季文台叹口气:“我不弹。老温,你哪里是要听琴,你这是要听人,我弹不来。”
温月安推着轮椅进了楼内,用手撑着特制的扶手上楼梯。季文台跟进去,看着温月安空空的裤管悬在空中,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