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28)
这件事没过去几天,菲利克像个英雄一样回到莫斯科,象征性地向专门召集的委员会做了报告,带着全新的少尉军衔返回巴黎。瓦西里甚至没来得及见到他。菲利克现在是特勤处熠熠发光的一颗新星,看起来势不可挡,再过两三年,应该就能当上巴黎的常驻特工,有人甚至断定他有朝一日会坐上科里亚叔叔的位置。瓦西里终于说服自己打消疑惑,从经验看来,叛徒只有两种,收钱办事的,和管不住下半身被勒索的。他的小老鼠不是这种人,从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
所以,为什么?
瓦西里只剩下这一个问题想问。就在他翻过斯塔西总部插着碎玻璃的围墙时,这个问题熊熊燃烧,就像怀揣着一个无法浇灭的火把。为什么背叛我?哪里出错了?有什么是他和苏联不能提供的?菲利克竟然好意思在信里提到爱,爱还在吗?爱曾经存在过吗?在别的地方,爱可能是歌谣、阳光和雨露,但在克格勃的世界里,爱是弱点,是疾病,是众多操纵手段中的一种。
玻璃划伤了右手掌,血一下子涌出来,没时间处理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来,是的,他就指望斯塔西会开车来追,这群不学无术的白痴。瓦西里跳进巷子里,向人潮涌动的大街跑去。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传来,一辆黑色轿车挤进小巷,全速向他冲来,瓦西里一头撞进游行队伍里,粗暴地推开那些吃了一惊的男男女女。车猛地停住了,徒劳无功地按了几下喇叭,两个斯塔西钻了出来,身上的制服马上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刽子手!”,引起了此起彼伏的响应。那两人吓住了,其中一个朝天开了一枪,人们停了一下,继续向他们包围过去。
瓦西里没有再看下去,挤出人群,钻进马路对面的横街,所有店都关着,楼上公寓的窗户也都漆黑一片。他停下来辨认了一下方位,向火车站的方向跑去。转过街角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几个东德警察,瓦西里快步躲进一个门洞里,背紧贴着上了锁的大门,不过那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似乎也急着躲起来,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瓦西里对着砖墙深吸了一口气,逃跑激发的肾上腺素退去了一点,十一月的寒意刺穿外套渗进来,他拉上拉链,竖起衣领,探出头去,确认街上没有人了,才继续上路。
血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手指淌下来,他边走边按紧伤口。火车站前的检查哨已经没有人了,形同虚设,一顶边防军制服帽丢在地上,看上去很不现实。奇迹般地,火车还在运行,月台上挤满了要到西方去的人,再也没有人查验护照了,满地都是东德身份证的碎片,三个海关工作人员靠墙坐在地上,轮流抽同一支烟,眼神呆滞。
瓦西里快要走到站台的时候,一个戴着黑色渔夫帽的男人扔掉烟头,突然向他扑来,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多年前的训练被触发了,瓦西里用后脑勺撞袭击者的鼻子,挣脱开来,用手肘猛击对方的脸。戴渔夫帽的男人后退了一步,但没有倒下,拳头击中了瓦西里的肋骨。他倒抽了一口气,侧身躲过了下一拳,用力踹袭击者的膝盖,那人痛叫了一声,总算倒在地上。
这不是唯一一个穿便衣的斯塔西,至少还有两个人从车站的不同角落里冲出来,想截断通往站台的路,幸运的是瓦西里比他们都靠近月台,径直跑向即将开出的火车,这不是他原本想上的那班,但他的选择不多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瓦西里想也不想就一拳招呼过去,甚至没有停下来看是谁。瓦西里在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跳上去,火车发出叹气般的嘶嘶声,颤动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
至少五个乘客和列车员在瞪着他,列车员盯着他流血的手看了半天,怜悯地摇摇头,把他当成了趁乱逃出东德的可怜难民,没有问他要票和身份证明,走开了。瓦西里靠在车门上喘气,肋骨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后脑勺也是。他整理了衣服,到餐车偷了一瓶伏特加和一块餐巾,走进逼仄的洗手间,锁上门,先喝了两口,再用烈酒冲洗伤口,草草包扎起来。继续喝酒,直到双手停止发抖为止。
火车在夜色中向南驶去。
第25章
1979年,就是玛格丽特·撒切尔就任英国首相的那一年,彼得生平第一次跨过了英吉利海峡,到伦敦去履行新的职务。这位二十七岁的克格勃少尉算是从巴黎平移过来的,头衔仍然是副站长,不过他拥有一项别的副站长不会有的特权:一条直达科里亚叔叔的电话线。不久前那场抓捕内奸的丑闻过去之后,伦敦站站长尼基塔·尼古拉耶维奇·里耶夫名义上仍然指挥着这艘深入敌方水域的小船,但实际掌舵的人已经换成了彼得,所有人都明白,所有人都同时假装不明白。
尼基塔·里耶夫亲自在使馆迎接彼得,甚至办了一个小小的酒会,有伏特加和抹在咸饼干上的鱼子酱。不过对彼得来说,真正的庆祝活动是十五天之后才来的。军情六处在湾水街为他安排了另一间安全屋,藏在一排普通住宅里,通过楼梯和一家小小的咖啡馆相连接。彼得现在掌握着情报站外勤的排班表,能轻而易举地为自己创造安全的空档。路线和指示藏在一个皱巴巴的糖果纸袋里,纸袋提前十二小时丢进某个有特定标记花圃里,彼得在回家路上假装捡钥匙,拿走了小纸袋,按指示找到了咖啡馆和楼上毫不起眼的小公寓。布兰登肯定一直在窗边看着,因为彼得还没来得及按铃,他就打开了门,把苏联朋友接进去。情报官和线人这次的拥抱带着真正的热情,两人都笑着,互相拍对方的后背。
在场的还有军情六处苏联办公室的两位成员,一位是负责设计暗号和保障通讯的分析员理查·米尔顿,从马赛开始就跟进“信风”,因为不善言辞,每次和彼得眼神相交就紧张地捏自己的手。另一位是布兰登的上司,卡罗琳·罗克韦尔,这位女士给彼得的感觉就像换了一个性别的科里亚叔叔,犹如一只瘦削的、戴着眼镜的谷仓猫头鹰,散发着一种奇妙的、介乎于军官和博物馆长之间的威严。彼得一直都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布兰登说话总是倾向于用“我们”而不是单数的“我”,但这是四个人首次在同一个地方出现。罗克韦尔和彼得握了手,给他看今天特意带来的两份礼物,第一份是军情六处赠与彼得的勋章,第二份是封手写的短笺,来自彼得本该在巴黎杀死的那个未具名的目标,感谢彼得为“和平”作出的努力。这两份礼物当然都不能带走,罗克韦尔给彼得一分钟看完那封短短的信,收回来,当场烧掉了。
直到这时候,彼得才第一次从布兰登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全貌。那个差点酿成灾难的前军情六处雇员,反间司给他的代号是“海藻”,不为什么,随机分配的。“海藻”四十三岁,到今年三月份就为军情六处服务二十年了,不出色,但也不出错。有酗酒的习惯,但这没有引起注意,要是嗜好酒精构成问题,那军情六处负责对外情报的一半人都要被开除。赌博的习惯是他二十多岁时就有的。“海藻”从未结婚,但有一个若即若离的意大利情人。
“是情人的问题吗?”彼得问。
也不完全是。“海藻”和他的意大利甜心去了一趟索伦托,也就是情/妇的家乡,从反间司取得的账单看来,他们在一家海滨旅馆住了五晚,然后买了从索伦托去罗马的火车票,再从罗马返回伦敦。没有人知道“海藻”在意大利干了什么,他回来之后典当了外祖母留下的一条项链,接着又零零碎碎卖掉了好些父母留下的家具、初版书和珠宝。布兰登的推论是,“海藻”在意大利赌输了一大笔钱,急着偿还,在卖掉了自己能卖的东西之后,就打起了情报的主意,克格勃出了名付钱爽快。克格勃伦敦站站长的住处随时都有人监视,“海藻”留了个心眼,趁监视人员交班的时候去敲门,但他没考虑到出来的时候,反间司的人已经回到车里盯梢了。布兰登本来想立即逮捕他,但罗克韦尔不同意,担心引起克格勃的警觉。
“所以我们让他安静下来了。”布兰登说,从盘子里拿了一小块葡萄干蛋糕。
在他们这一行里,“安静下来”只有一个意思。彼得点点头,“能查出‘海藻’跟里耶夫站长说了什么吗?”
“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我们想需要你从里面听听有没有什么动静,新指令,异常的人员调动之类。”
“我会留意的。”
彼得等了一个多月才有机会“留意”。情报站的文件和档案并不存放在使馆的档案室里,而是用一个专门的保险箱储存,定期销毁,需要保留的就放在外交包裹里发回莫斯科。彼得在这些函件往来记录里发现伦敦站曾经给总部寄过录音带,就在“海藻”接触里耶夫站长之后两周,不过接下来都再没有寄出过文件,证明“海藻”偷出来的东西,终究没有落到克格勃手里。
彼得担心录音里有对自己不利的内容,但情报站没有保留录音带的副本,他也不可能直接去问里耶夫,只能暂时搁置。上次见面过后,军情六处让彼得“冷却”了半年,停止和他接触,也禁止彼得联络情报官。因为离上次大张旗鼓地抓捕内奸才过去不久,如果又有文件外泄,莫斯科很可能会放出猎狗,现在彼得最不需要的就是把瓦西里引到这里来。
从表面上看,伦敦站一切恢复正常。军情六处停止抓捕在英活动的苏联间谍,制造出失去信息来源的假象。使馆里也没有人谈起那个译码员,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尽管他的个人物品还放在原先的办公桌上,无人收拾。彼得安静地潜伏在那里,观察着每一个人,把他们逐一放进大使馆和情报站的权力关系图谱里。他跟司机、电工和负责打扫的牙买加移民都很熟络,这样他就可以随时得知大使和站长的去向。假如有神秘的莫斯科访客从天而降,彼得也会从爱抱怨的司机那里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