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3)
普里亚科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但始终没有抬起来。瓦西里挑衅一样拍了拍他涨得通红的脸颊,松手让他走了,普里亚科夫怒气冲冲地撞开几个挡路的男孩,冲出了更衣室,连自己的背包都忘记拿走。
也就是这天之后,“小老鼠”这个绰号像块撕不掉的胶布一样粘在菲利克头上,菲利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普里亚科夫当然没有轻易忘掉这件事,某次清早训练的时候用背包狠狠打了菲利克的头,把他推进水里。菲利克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瓦西里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再做什么。有些敌人终究要菲利克自己来对付。
毯子有点扎手,菲利克来回抚摸粗糙的纤维,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什么可以说。瓦西里在他背后翻了个身,爬起来,拉开书桌抽屉,丢出了一堆没用的小玩意,最后抽出一个国际象棋棋盘,他冲菲利克晃了晃装棋子的小布袋,里面的木块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你知道怎么玩这个,对吧?”
从他的语气听来,今天是瓦西里愿意释放善意的一天,所以是个好日子。菲利克露出笑容,点点头。
第3章
父亲杳无音讯。“应该不会很久”的出差持续了一个星期,然后一个月过去了。到天气最热的时候,安德罗索夫一家开始收拾行李,像往年一样动身到“达恰”去避暑,这些小小的乡间别墅是莫斯科人最喜欢的度假地。父亲也有一间“达恰”,原本是一个皮草商人的,但这人1949年就逃到英国去了,于是度假屋被没收充公,后来分配给父亲。上尉不太热衷到那里去,因为他不喜欢打猎,而那间小度假屋周围除了莽莽森林和狼群出没的荒野,什么都没有。
于是菲利克背着行李挤进后排座位的时候,心里设想的就是类似的小木屋,孤零零地缩在林间空地里,门前放着个砍柴用的木桩。少校开的是一辆灰色的伏尔加汽车,整个克格勃开的都是伏尔加,不是黑色就是深灰。如果不是牌照不一样,恐怕他们在停车场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车。收音机里播着无聊透顶的新闻,尤莉娅和瓦西里都睡着了,头几乎碰到一起。菲利克疲惫地盯着外面的旷野,车驶上一座桥的时候他突然坐直了,凑近车窗,看着不远处被河湾温柔搂抱着的三层石砌房子,浅色花岗岩在阳光下泛出奶油一样的色泽。
车在花圃旁边停下,一条树荫遮盖的土路伸向屋后的河岸,这房子甚至还有个码头,木桩上系着漆成蓝白色的小船。在夏天余下的时间里,安德罗索夫少校都会在码头上抱着鱼竿打瞌睡,鼾声大得足以吓跑方圆五公里内的任何动物。尤莉娅喜欢自己散步,要不就在花园里折磨蚯蚓。男孩们征用了小船,顺流而下,说是去野餐,实际上冒着被狗扑倒的风险偷偷溜进别人的果园里,到傍晚才费力地划回来。
如果不是瓦西里说了那句话,菲利克本来会喜欢这个假期的。
他是在划船的时候说的,河水沿着他晒黑的手臂滴滴答答地落在木板上。风吹起他鬃毛一样的棕色卷发,瓦西里的头发始终留得比校规允许的稍长一些,但又没到激怒家长和老师的程度。菲利克靠着右舷,一只手放在水里,享受冰凉河水从手指之间滑过去的感觉。阳光猛烈,他戴了顶尺寸不合适的渔夫帽,一直滑下来挡住视线,害他时不时就要往上推一下帽沿。白房子已经消失在茂密的树丛后面了,河道静悄悄的,偶尔有野鸭飞来,落在水面上,谨慎地和小船保持距离。菲利克随口抱怨这几天的无所事事,半闭着眼睛,快要靠在船舷上睡着了。
“我们本来没打算带你来这里的’。”瓦西里忽然开口,语速很快,就好像他已经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很久,就等吐出来的机会一样。
菲利克抬起头,拨开软塌塌的帽沿:“什么?”
“你爸爸上个月就该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偷听到的。他是去打猎的,用不着那么多时间。”
菲利克当时还不知道“打猎”是执行暗杀的委婉说法,只是从对方的语气里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他把帽子从头上扯下来,看着瓦西里:“我爸爸不喜欢伤害动物,遇上熊的时候他只是开枪把它吓跑——”
“不是那种打猎。”瓦西里放下桨,对着菲利克的额头做了个开枪的手势,“是这种。”
菲利克往后缩了一下,“不是的。”
“大家都知道他是。”
“爸爸不是,不然他会告诉我的。”
瓦西里耸耸肩,像是懒得和菲利克争论下去。船被暗流卷向泥滩,他重新拿起木桨,富有技巧地把船推回河道正中,继续往下游滑去,他们今天是打算要偷偷翻墙到果园里去的。菲利克抿着嘴唇,眼眶发热,喉咙像是被一个网球那么大的肿块堵住了,半是因为不知所踪的父亲,半是因为这个没完没了的夏天。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盯着河水,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哭泣是被严格禁止的,在哪里都不行。
瓦西里发出了一个犹豫的单音节。
“小老鼠?”他俯身靠近菲利克,船因为他的动作而晃动了一下,“菲利克,听着。”
他听着,但装出没有在听的样子来。
“对不起,我是随口编的,你爸爸不是什么杀手。别告诉我爸我跟你说过这些话,好吗?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菲利克没有回答,当晚在餐桌上保持沉默,并且接下来连续两天都没有和瓦西里说话。安德罗索夫太太怀疑他被尤莉娅传染了,一定要他吃半个生洋葱,菲利克拒绝了,逃进阁楼的小房间里,蜷缩在床上,对着墙壁。晚上某个时候有人过来轻轻敲门,菲利克没有理会,门没有上锁,但对方也没有进来。
这栋乡间别墅通透敞亮,但总是缠绕着挥之不去的不安感。菲利克不止一次撞见少校夫妇焦灼地低声说话,少校不停地用茶巾擦额头,尽管室内很凉爽。八月中旬的某个深夜,四辆伏尔加轿车驶入院子,横七竖八地停下,有一辆还压到了花圃。穿着克格勃深色制服的军官鱼贯而入,挤进窄小的书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像一群忧心忡忡的鼹鼠。菲利克蹑手蹑脚去厨房找吃的,途中意外听见父亲的名字,不由得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书房里的动静,他们反复提到“柏林”、“赫鲁晓夫”和“墙”。一个红胡子军官察觉到菲利克,瞪着男孩看了一会,胡髭动了动,像是想张嘴咬人,随后用力关上书房门,落锁,响亮的咔嗒一声。
菲利克清醒地在床上躺了一整晚,注视着撑起屋顶的三角形木梁,想象着父亲躺在空荡荡的无名街道上,濒临死亡,衣服浸透了血。楼下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菲利克爬下床,走到窗边,看着那四辆黑色汽车逐一离开。
然后,毫无预兆地,父亲回来了。
那是8月20日,一大早,这意味着父亲是凌晨从莫斯科出发的。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阁楼里,把菲利克摇醒。收拾行李只用了十分钟,大人们站在厨房里聊了一小会儿,少校还穿着睡袍,因为父亲说的什么话而紧皱着眉头,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很久了,蒸汽把盖子顶得当当作响,没人理会。
不到七点,菲利克打着哈欠走出了“达恰”,爬到副驾驶座上。父亲关上车门,摘下皮手套,发动了引擎。上尉脸色苍白,因此下巴右侧那块没刮干净的胡茬变得格外显眼,菲利克不由得盯着看,父亲向来梳洗整齐才会出门,连一缕头发都不会跑偏。这一小块被剃刀漏掉的胡子比什么东西都更让菲利克觉得不安。他看着父亲攥着方向盘的手,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小块瘀青,是因为他用这只手勒住某个人的脖子吗?父亲用这双手杀人吗?
车快要驶上桥的时候菲利克回头看了一眼房子,它裹在细纱似的晨雾里,二楼的窗户全都拉着窗帘,没有人在往外看。
——
在苏黎世远郊的小火车站里,铁轨空荡荡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雪粉变成了鹅毛大雪,狂风怒号。月台上只有一盏灯还亮着,为孤零零的旅客划出一个鹅黄光圈,顺带照亮了钉在柱子上的钟。六点五十分,从里昂来的车还有四十五分钟才到,布达佩斯的慢车遥遥无期。
彼得在想他的父亲。他越是仔细地回忆父亲的点滴,就越发肯定自己现在的境况是父亲一手造成的。然而彼得已经无法清楚分开克格勃和父亲了,克格勃就是父亲,反之亦然。是怎样的父亲才会教年幼的孩子监视、窃听和撒谎?怎样的父亲会掰掉孩子们的棱角,把他们削尖,劝他们互相残杀?
风拉扯着彼得的大衣,他发着抖,弓起肩膀,双臂环抱着自己,挣扎着抓住迅速流散的暖意。偏偏在这个时候,河湾旁边那栋白色“达恰”的样子清楚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白色花岗岩在夏日暖阳里闪闪发亮,像讥讽似的。
安德罗索夫一家给他的不是照顾,而是不加掩饰的监视。为了防止外派到铁幕另一边的克格勃军官叛逃,奥尔洛夫上尉唯一的孩子当然要交到另一个克格勃军官手上。要是父亲真的没有回来,他们的公寓就会被没收,继而清查,那些曾经给菲利克买过糖果的反间处雇员会闯进门来,砸毁母亲的钢琴,撬起地板,割开床垫和沙发,寻找奥尔洛夫一家是帝国主义走狗的证据——而且他们百分百会找到的。等彼得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也已经学会保持沉默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灯光淌到水泥站台上,列车员站在那里,仍然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马甲,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拿着壶嘴冒烟的搪瓷茶壶。彼得和他对视了一会,两人都有些尴尬,因为他们谁都不想接近对方,但列车员的责任感迫使他拯救这位快要冻僵的旅客。
“还是进来坐一会吧,先生。”列车员疲惫地叹了口气,就像劝小孩不要继续在泥地里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