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归(21)
这么些年了,他头一次见云落这样呆,忍不住问道:“……你在那花灯上写了什么?”
云落没有答话,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歪着头艰难地回想。
罢了,探听秘密不好,李识微决定换个话题,正要开口,云落猛地探身,向他凑近。
李识微随之定住,这面对面的距离实在太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吐息。
靠近的气息里掺杂了桂花酿的清香,熟悉又陌生,无端地诱人迷醉。
云落与他对视,沉默而专注,原本澄澈的眸光,此刻蒙上氤氲水雾,其后似乎深藏一个无辜的陷阱。
他忽地眼眸一弯,水雾荡漾,揉碎了碧波潺潺银河杳杳,低声轻笑:“你猜?”
李识微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遮住这双眼睛,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顶:“你以后可不能随意喝酒。”
“好。”云落认真地答应。
他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顺着这个距离跌进李识微的怀里,斜坐在腿上,手臂勾住脖颈。
李识微没法推开,还得提防他乱动摔倒,只好伸手揽住他。
在幻境里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这会儿怎么主动往人怀里蹭呢?小时候不肯撒娇,终于有机会解放天性了?
李识微幽幽叹了口气,反正他现在不怎么自在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云落不知他所想,只觉得脸颊烫得厉害,将其贴紧李识微的肩窝,喃喃低语:“如果我还是小孩就好了……”
带着热意的吐息挨着脖颈,发丝也轻轻撩过,李识微坐得像一尊老佛,拍了拍手下的背,好言好语:“在为师这里,你可以永远是小孩。”
“……不要。”云落毫不领情,两个字像在赌气。
前言不搭后语。李识微不跟小酒鬼斗嘴,搂着他不说话。
“又有好多花灯。”云落试图起身。
“那是天上的星星。”李识微淡定地将他按回去。
“哦。”云落把手放回李识微的肩膀。
终于,怀里安静下来,云落似乎睡着了。李识微随之放松。
“师尊……如果我……”轻轻的呓语响起。
睡着了都不安生?李识微无奈地扬起唇角,低头看去。
云落陷于昏睡中,抓着他的衣襟,眼底泛红,眼睫轻颤:“如果我……能在前世遇见你,该多好……”
李识微的笑容僵住。
第18章 十八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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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江水粼粼,小船悠悠荡荡。
行的是来时水路,心境却不复如斯。李识微无心欣赏江上风景,垂眸注视着伏于自己膝头、犹在酣睡的云落。
前世……云落他记得前世?说出那样的话,他在前世经历了什么?
回忆的闸门骤然打开,关于云落的过往如漩涡一般席卷而来——
最初相遇时,那与稚嫩模样不符的绝望,夜里发觉床边有人的惊恐,对天行宗的抵触……他还说,想去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不想受人摆布,要好好活着……
零碎的疑点浮现串联,最终,记忆回溯于昨日提及的功法——其上写的是炼制炉鼎之术。
李识微的心猛地一沉。
他闭了闭眼,定定地低头俯视。云落枕在他的膝上,呼吸匀缓,安然无恙,白皙无瑕的颈边,发丝被江风撩起,在晨光下显得透明。
李识微想要伸手将这乱发理顺,但只是握紧了拳头,没有动作。
所以他当初到底在庆幸什么呢?他早已来迟,迟得连伤疤都不曾看清,云落已经将它们藏好,藏在自己明澈的眼眸与温柔的笑容之下。
云落蹭了蹭脑袋下的枕头,缓缓睁开双眼。忽然,他意识到不对,腾地一下坐起,小船都跟着晃了一晃。
他呆愣地看着面前的师尊,又环视四周,茫然而惊讶。已经天亮了?他喝断片了?
“头晕不晕?”李识微似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
云落摇了摇头,有些难堪。
他看向船外的江面:“这是要回去吗?”
“嗯。”李识微简短地回答。
云落不再作声,他无端地感觉到,船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难道……难道他昨夜醉酒,说了什么,抑或是做了什么?
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都变得紧迫,忽然——
“小云。”
一声状似寻常的呼唤,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云落迟缓地转过头去,李识微目光平静:“你可还记得自己昨夜说了什么?”
云落脸色刷白,浑身发冷。他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去了?幻境中都坚持到底,竟然因为一口酒……
“一些醉话而已……”口舌好像不由自主,欲盖弥彰地试图挽回。
李识微静默地看着对方。被揭露过往的滋味的确不好受,更何况这过往过于沉重,不堪回首。
他安抚性地揉了揉对方的头顶,表情温和:“你说的‘前世’是什么意思?”
嗯?他说漏嘴的是这个?云落懵懵地被摸头,顿时感觉呼吸顺畅,可以正常说话了。
李识微的神色坦然而真诚,好像听到什么都会相信。云落望着他,试探着开口:“其实我……已经活过一世,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再一睁眼,却是回到了宗门大考之前……”
“是不是很荒谬?”若不是亲身经历,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尘封已久的秘密和盘托出,心里竟然轻松了许多。
李识微直视着他,浅浅一笑,悠然道来:“我只是没有想到,除我以外,还会有人记得前世之事。”
云落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从未料想这样的回答,他不自觉地凑近:“师尊也……”
李识微淡定地点头,放眼扫视远处的青山碧水:“倒不如说正是我一手促成的。”
云落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正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惊天消息,又等待他继续道出真相。
李识微回望对方,仍有许多想问。可是每一句问话都要撕开一道伤疤,他不忍心。
罢了,先从自己这边讲起。
“前世我出关太晚,天行宗已经乱了,只听说,掌门横死于魔尊之手,尸骨全无。”
当日混乱之景如在眼前,李识微语气平缓。从前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将这些说与另一人听。
“而后,正魔再度相伐,天柱倾塌,灵气殆尽,万物众生如堕无间。”
云落听得心惊胆战,默默无言。他前世最后的记忆模糊散乱,只依稀记得地面摇撼、冰窟崩落,原来是天柱塌了?
“那……然后呢?”他忍不住往下问。
李识微叹了口气:“既然天柱已毁,我就去将其补上,原本以为能够挽救一二,结果竟然让时间倒回,真是……”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让人火大。
填补天柱之事这般随口带过,云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话的份量。
震撼之余,他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抬眼望去:“师尊……是用什么补上天柱的?”
李识微一愣。这都能猜到?云落关切而忧虑的目光直抵面前,他默了默,干脆坦白:“无名剑。”
他语气轻快,像在谈论于己无关的闲事:“当时手边也没别的了,总不能拿我的命去补吧。”
云落暗自咬牙。这和拿命去补有什么两样?
天柱是运转天地灵气的枢纽,以自己的本命剑填补,这等同于分去半边神魂置于日夜不息的熔炉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经受炙烤磋磨。
这是怎么受得住的?过往的朝夕相处从眼前闪过,师尊的日常行止那般自然,那般从容,没让他看出任何破绽,他什么也没察觉。
想到这里,云落的心像是也被投入熔炉,疼得厉害。
李识微看着他,轻笑了一声,伸手点上他紧蹙的眉间:“眉头松开,为师离断气还早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