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52)
“朕只有一个心愿,”
“朕活着,不许人欺负他,朕死了,也不许有人欺负他——”
衣尚予木着脸,冷冷地说:“陛下和三十年前一样异想天开。这道诏书岂不是衣家催命符?便是给了臣,一样是今日给了,夜里就烧了。”他还指着李玑,“平白赔上一位内阁大臣的性命。”
李玑:“……”莫唬我,我也不是吓大的!
“朕可以把皇位传给十五娘。”谢茂道,“朕没有这么做。”
衣尚予不吭声。
三年前,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二人的争吵,衣尚予同样也知情。衣飞琥一早就回家汇报了。
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不合,皇帝其实很容易就能解决这件事。
只要皇帝在临终之前,禅位给谢团儿,看着谢团儿登基之后,再让谢团儿禅位给保保。这就彻底坐实了谢团儿对保保的权威,保证了母子传承的稳定性。又如皇帝所说,直接改立衣长和。
可是,谢茂不打算这么干。
他就要立皇太孙,传位皇太孙,又命谢团儿以太后身份临朝辅政。
这是谢茂在位三十六年之中,唯一玩过的一场人心权术。
不管是谢团儿还是保保,临朝都有极大的风险,衣家是他们最坚实的盟友——连黎王府都要差一截。为何?黎王府中,黎王是文帝骨血,黎王世子谢圆与谢团儿血脉相去不远,且是男子,谢团儿都能继嗣,他们为何不行?若有机会,黎王府未必不会和谢团儿、保保抢夺帝位。
为了在皇帝驾崩之后,如愿坐稳目前的嗣位,谢团儿与保保都必须获得衣家的支持。
——衣家支持谢团儿母子没有任何疑义,也没有任何选择。这母子二人败了,衣家必然随之败落。
没有选择,就代表着没有条件可谈,没有退步的余地,人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给完了就功成身退、等着人家鸟尽弓藏。
谢茂的安排,让衣家不止成为谢团儿母子唯一的选择,还拆分了谢团儿母子,使之相争。让衣家从没有选择中多出了一个选择:支持谢团儿,还是,支持保保?
谢团儿不止保保一个孩子。她还有一个女儿,同样也是衣家的血脉,甚至更亲近衣家。
谢团儿和保保想要握紧自己手里的权力,他们都得寻求支援。黎王府虚有其实。他们两方都想要拉扯的力量,只能是衣家。或者说,在太平三十六年中,逐渐变得枝繁叶茂、党羽众多的襄国公府。
哪怕皇帝死了,襄国公府依然能够在新君和太后之间,成为一个很超然的存在。
——衣飞石支持谁,谁就能把持朝堂大局。
这是谢茂能留给衣飞石的最好的一个局面,至于衣飞石选择支持谁才能安稳善终,谢茂相信衣飞石的眼光和能力。何况,衣飞石身边还有衣尚予和百里简两个大小狐狸帮着出谋划策。
再退一万步说,衣飞石实在太蠢,蠢得混不下去了,谢茂还在衣家给衣飞石留了一道护身符。
他为什么非要指名让李玑来写这一道密诏?因为李玑是百里简的师兄,情势坏到迫不得已时,百里简会帮着衣飞石利用这道“遗诏”。
寄望于新君顾念旧情?知恩图报?人与人之间最稳定的关系,从来不是亲爱,而是利害。
皇帝揉着耳心的烦闷不耐中,衣尚予面目表情。
李玑绞尽脑汁,尽量用不发生任何歧义的用词遣句方式,把这一道可能葬送掉自己性命的秘密遗诏写好,呈递皇帝过目。
谢茂看了点点头,吩咐朱雨、郁从华送去用印记档,赐了李玑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
衣尚予木着脸将圣旨揣在袖子里回府,几次想要扔火盆里烧了,终究还是决定稍留几日。
——最起码,让小石头亲眼看一看。
让小石头知道,他爱慕服侍了一辈子的皇帝,疯是疯了些,好歹不曾辜负他。
第237章 振衣飞石(237)
皇帝夜里休息不好,食不下咽,三两天功夫就憔悴了许多。
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应该认真听太医叮嘱好好养病的时候,皇帝开始交代后事了。
他首先命令衣飞石和谢范整饬城防宫禁,随后召见内阁大臣,透露自己传位皇太孙,并命宝宸公主辅政的安排。为了不显得太过惊世骇俗,他去年就准备好的各项政令,这几天里才逐一交代,也不是多少年后的计划,无非是在新旧交替之间不使动乱的对策——只要新君不上台就掀桌子,可保无虞。
所有被皇帝传了遗命的大臣都是满脸懵逼,陛下,您就略感风寒而已,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这要是三五天把身子养好了……反正几个满朝上下都没太当回事。皇帝才五十出头,一向身体康健,平时连个喷嚏都不打,乍暖还寒时候受个风发个热,能有多大的毛病?
然而,皇帝一连数日不曾上朝,只在太极殿召见大臣,宝宸公主与皇太孙都在殿前侍疾,出入太极殿的大臣们脸色越来越凝重……
太平三十六年的天,倏地变了。
衣明聪在中军衙门当差已经有六年了,四年前娶妻,三年前生子,去年又得了个小闺女,衣家勋四代的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据说他小时候曾经养在皇帝身边,衣明聪隐隐约约记得些宫中往事,这些年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这日他在中军衙门里对军需册子。
似他这样的将门之后,各处关系走得精熟,上官也算是物尽其用。
每到跟兵部扯皮要军资的时候,就要把他“借调”到军需处两日,帮着“筹备”一二,说到底,就是借着他的面子,去跟兵部、枢机处要东西。他太爷爷衣尚予的旧部基本上都告老了,二爷爷襄国公的旧部则在朝廷各处正当权,陪笑一句忆个当年,啥事儿都好办。
突然就有宫中小黄门匆匆来传旨,皇帝急召。
衣明聪稀里糊涂接了旨,跟着进宫,很熟练地塞了荷包,问道:“公公,何事召我?”
那位公公荷包照收,就不肯多话,满脸严肃毫无喜意。弄得衣明聪心头惴惴。
不过,衣明聪紧张归紧张,倒也不是特别担心。家中有二爷爷襄国公镇在宫中,就算他无意间犯了什么事,了不起罚俸降职,命肯定在,前程也丢不了。
进了宫之后,步入太极殿范围,就有一位姓齐的小公公来接他,说道:“郁大总管在御前服侍不得闲,特命咱家来接大少爷。您这边请——”
郁大总管是御前心腹,太极殿最有权势的大太监,他亲自差人来接,衣明聪就松了口气。
照例塞了荷包,齐小公公麻溜儿地谢了赏,脸上依然没个笑模样:“咱们主子爷身上不爽利,可没人敢嬉笑哩。”又偷偷告诉衣明聪,襄国公在御前服侍,不必担心。
衣明聪十多年不曾进宫,行至丹墀之下,幼时的记忆恍恍惚惚浮现。
他在殿外跪候,宫中弥漫着熏香与苦涩的药气混合的味道,分明是陌生的宫殿,又似乎很熟悉。
看着大殿门口擦洗得极其干净的门槛,衣明聪恍惚地想起自己往门槛里爬的画面,那时候的他太小了,就觉得太极殿的门槛特别高,每回自己翻了进去,身边的保姆都要吓一跳,前头还有一个清爽带笑的男子声音吹嘘鼓励,让小小的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壮举……
没多会儿,一个穿着锦衣的俊美男子走了出来,躬身施礼道:“大少爷,陛下宣召。”
衣明聪的感觉很古怪。他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所有人却似乎都认识他?
皇帝宣召谁也不敢怠慢,衣明聪连忙磕头起身,低着头跟进殿内,也不敢请教这位长得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是谁,应该是侍族出身的内侍吧?他想。
进了外殿,引路的内侍没停步,衣明聪跟着再往里走,路过内殿,竟然还在往里走。
一直走进了寝殿。
衣明聪多年未进宫,觐见的礼仪也丝毫不差,内侍略微指点,他就在殿中俯首下拜。
“聪儿来了。”
头顶上传来的是一个干涩虚弱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带着慈爱的笑意。
衣明聪听得出其中的虚弱,原本陌生的感情瞬间就被拉回幼年,他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又生生忍住,只看着地上近在咫尺的织毯——不是他记忆中的花纹,可是,这间屋子他也是很熟悉的。
小时候他就在这里的地上爬,从龙床前的承足爬到临窗的榻边,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他依稀还记得皇帝穿着宽大清凉的夏常服,端冰镇的酸梅浆给他喝。他爬得很快,爬得气喘吁吁,扑倒在皇帝的膝下,一头撞着御榻下雕刻精美的卿云纹,疼得哇哇大哭。
……躺在龙床上的人,是曾经把他养在膝上的皇爷爷。
衣明聪哽了一下,尽量收敛住情绪,低声道:“小臣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
“一晃眼这么大了。来,上前来,皇爷爷看看你。”皇帝声气十分和蔼,和衣明聪记忆中的口吻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皇帝听上去苍老而虚弱,让人心酸。
衣明聪磕了头,奉旨膝行上前,略微抬头。
皇帝看上去不如声音那么苍老,脸色苍白病弱,仍旧有着远超常人的清俊风华。他的二爷爷襄国公衣飞石就坐在皇帝龙床边上,手里捧着茶碗,神色凝重。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招招手,示意衣明聪再上前。
衣明聪再往前挪了一步。
皇帝仔仔细细看了他好几眼,伸出手,衣明聪连忙再往前膝行两步,低头让皇帝摸着自己脑袋。
“是长大了。”皇帝说。
衣明聪能感觉到皇帝的手在微微颤抖。
“去吧。要好好儿的。”皇帝似是疲惫极了,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就让衣明聪退下了。
衣明聪心中生起极度不祥的滋味,他有些想哭,想拉住皇爷爷的手,可是,他不敢。
哪怕记忆中皇帝曾经极其宠爱他,哪怕如今的皇帝也对他十分温柔。他仍旧只能膝行着退下三步之外,恭恭敬敬地磕头告退,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退出太极殿之后,衣明聪被宫监领着出门,一直憋着走出了宫门,他才流出两行热泪。
天不早了,衣明聪没有再回衙门。
他直接回了长公主府,闷着吃了晚饭,待在书房抄经,欲为皇帝祈福。
熬了一夜过去,衣明聪抄得腰酸背痛,打算吃些茶,叫家人去衙门告假,留在府中继续抄经。
一碗茶还没有吃完,下人匆匆忙忙来报,说宫中来了旨意,叫他去接赏。衣明聪迷茫地去堂前跪下,皇帝传的依旧是口谕,只说把京城三处皇庄赏给他,另有若干古玩字画奇珍,林林总总数千件。皆是皇帝内库清点出来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