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86)
他们是羽林卫,奉命守那个御赐的本子,又不是听事司,才懒得管人家家中的阴私秘密。
然而,他们往门前一站,就代表着皇帝的威仪,代表着皇权在俯视着长山王府。
池王妃陡然惊醒!叫谢洛去赐死谢娴,是皇帝的旨意。皇帝让谢洛、谢娴姐弟二人骨肉相残,她难道还能抗旨不许么?若非皇帝顾忌颇多,整个长山王府都要满门死绝了!
她颓然耷下双肩,吩咐谢洛稍等片刻,回内寝妆匣里取出一只装胭脂的瓷扣,交给谢洛。
“兑二钱黄酒。”池王妃沙哑着嗓音,向儿子交代毒死女儿的方法。
谢洛体谅池王妃舐犊情深,可他半点儿都不可怜害死了父王的谢娴。
辞出长山王府之后,谢洛在前往长公主府的途中,经过了一家酒楼,他专门让王府家奴去打了一壶上好的黄酒。
他不会用衣家的酒毒死谢娴。
倘若用衣家亲自送来的黄酒鸩杀了谢娴,他这差事就算是办砸了。
池王妃只认为皇帝是用骨肉相残惩戒谢娴,谢洛则认为皇帝不至于那么无聊。真要用骨肉相残之痛折磨谢娴,怎么也轮不到做弟弟的谢洛去赐死。
谢娴是必然要死的。可是,他这个姐姐,只要能活着就绝不会自杀。
衣家不至于事到如今还疼惜这个祸家的媳妇,可是,不管由衣尚予还是衣长宁下令赐死谢娴,对她留下的三个孩子都太过残忍了。祖父、父亲下令杀了生母,这仇报不报?若不报仇,心中恨不恨?偏偏他们的前程都在衣家,都要依靠父祖,一旦心中存了疙瘩,一辈子就彻底废了。
与其让衣尚予、衣长宁亲手杀了谢娴,不如由他来动手。
至少,日后谢娴留下的三个孩子得知真相之后,要记恨的也是他这个已然出继的舅舅。谢洛却是理直气壮的。谢娴害死了父王谢茁,他代表长山王府清理门户,她的孩子凭什么记恨?
谢洛琢磨来琢磨去,觉得皇帝到底还是在替衣家设想。
说皇帝是可怜三个孩子?谢洛不信。明明就是为了襄国公,为了保全衣家的下一代。
想到这里,谢洛又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黄皮本子,皇帝究竟写了什么?
他一摸怀里的本子,辛吹就紧张。莫沙云上前施礼,尽量客气地说:“王爷,圣人当面交代了差事,您亦当面听闻。这本子里的御笔,只有真熙郡主能看——为什么只有真熙郡主能看,您比卑职聪明,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因为谢娴马上就要被赐死了,所以,这本子上的御笔只有谢娴才能看。
若有人“不慎”看见了死人才能知道的秘密,王爷觉得,皇帝会不会杀人灭口呢?
谢洛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就算想看,也得找一个不为人知的机会。现在莫沙云和辛吹盯得这么紧,他不要命了才会去动这本子的主意!
想来想去,谢洛干脆把怀里的本子掏出来塞给莫沙云。这烫手的玩意儿,本王不管了。
“卑职先替王爷收着。”莫沙云也松了口气。东西在他手里,他才最放心。
纯王半点儿不老实,一会儿就心动地摸一下,摸得他和辛吹都不敢眨眼,就怕一时不慎把差事办砸了。这可是要赔命的差事!
纯王府的车驾抵达长公主府后,吃了个不硬不软的闭门羹。
谢洛不能说自己是奉旨前来,莫沙云连忙掏出自己的羽林卫腰牌,说道:“有差事。”
衣飞石在羽林卫掌权十多年,羽林卫和衣家那就是自己人的关系。何况,莫沙云是衣飞石心腹之一,衣家不少老卒都认识他,这才往里跑了一趟替谢洛通传。
谢洛虽贵为王爷,衣尚予也不会亲自来接待他,负责出面招待的是镇国公府世子衣飞珀。
叙礼寒暄之后,谢洛看着衣飞珀不知道该怎么说。
——衣飞珀并不知道一年半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长街杀人时,衣飞珀正守在衙门里睡大头觉,等他次日闻讯回家时,该收拾灭口的线索早就被衣尚予打扫干净了,连皇帝和衣飞石都回宫去了。他若是去问衣尚予,衣尚予想着杀鸡儆猴告诫小辈,也未必不肯告诉他,可是,他没有问。
他回家一趟去给衣尚予请了安,衣尚予没主动告诉他,他就不闻不问又回衙门去了。
自从黎王府解禁,衣飞珀被黎王踢断腿之后,他就变得很沉默无谓。哪怕养好了腿伤,他依然像一个游离的病汉,常常混在衙门里吃喝睡觉。找外室是不敢了,可是,他也不关心谢团儿,甚至不理会自己先天不足的儿子,只管混吃等死。
去年衣长安死了,衣长宁也称病不出,衣尚予才叫衣飞珀从衙门搬了回来。
“你来看娴郡主?”衣飞珀叫几个仆妇来领路,“她一直身体不好,见她得问问长宁。”
莫沙云与衣长宁是羽林卫同僚,曾经共事,关系还算亲密,熟知衣长宁的脾性,忙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下人。若没有他的腰牌,只怕谢洛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也还是见不到谢娴。
衣飞珀陪着坐了一会儿,衣长宁终于来了。
乍一见面,谢洛与莫沙云、辛吹都差点没把衣长宁认出来。
旁人憔悴是瘦弱,衣长宁却是一种苍白的虚肥,他寻死撞墙时太过用力,头颅上开了很深的一个洞,那一片始终长不出头发来,哪怕束起发髻尽力填补了,曾受伤的地方也带了点怪异的秃颓。
最让人难以辨认的,却是他彻底变化的气质。
曾经的衣长宁精神奕奕、灿若暖阳,如今的他却似一截在水中泡胀的枯木,阴冷、肿胀、腐朽,有着一触即溃的冷硬,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不劳烦小叔了。”衣长宁来了就赶衣飞珀走。
衣飞珀也不理会他,只和谢洛、莫沙云客套了两句,半点不好奇、不留恋地走了。
衣长宁也不理会谢洛,问莫沙云:“二叔有吩咐?”
“纯王爷奉旨探望真熙郡主。”莫沙云连忙解释。衣长宁是知情人,可以直说。
衣长宁沉默片刻,又问道:“二叔没有吩咐么?”
有吩咐那也不是吩咐你的。作为曾经的同僚,莫沙云很同情衣长宁,可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摇摇头。衣长宁很失望地侧了侧身,半晌才说道:“我带你们去吧。”
谢娴被软禁在一个孤独的小院里,没有封门封墙,防守却极其森严。
莫沙云和辛吹都老实地不去张望,衣长宁亲自带着,一行人才顺利进了门。
谢娴只能待在屋子里。房间不算逼仄,内屋是床,外间是榻,有书橱、琴案,临窗的茶几上还摆了针线绣绷子,仔细看,窗户却只能半开。
谢洛进门时,谢娴正在裁衣裳,看尺寸,是七、八岁孩童的衣裳。
“二郎,你……终于肯来看我啦。”谢娴眼底只有衣长宁,又惊又喜。
她放下手里的剪子,小心翼翼走到衣长宁跟前,看着衣长宁憔悴的模样,不自觉泪盈于睫:“你怎么……这样了?祖父、二叔责罚你了吗?你……”
衣长宁看着她目光冷漠,说:“你不必再演了。”转身走了出去。
谢娴着急想追,她在这里憋着装了一年多贤妻慈母,就是为了哄衣长宁回心转意。
只要衣长宁愿意救她,只要衣长宁去求了衣飞石,她觉得她能活下去的!
就算不去求衣飞石,这个小院儿的护卫都听衣长宁吩咐,她的“病死”本来就有猫腻不能见光,只要衣长宁肯给她找个替死鬼,皇帝难道还能亲自来验明正身?金蝉脱壳并不难做!
她给衣长宁生了两个儿子,聪儿哲儿都那么优秀可爱,她认为哪怕是为了孩子,衣长宁也得让她两分。衣家不都是痴心种子吗?衣尚予为了马氏都肯和文帝拒婚对抗,衣长宁难道不能为她找一条活路?
她曾听说贫家曾有母亲身患重病,给遗下的两个孩子做了几百件衣裳,一年四季各两套,从孩提时到成人,慈母之心遍传八方,当地将其记入县志。她这一年来都在给三个孩子做衣裳,努力展示自己母亲的身份,正是为了逼迫衣长宁念着孩子对她让步。
然而,衣长宁根本不来看她。自从那日杀她未遂之后,衣长宁就一次都不曾再来!
“二郎……”
谢娴追到门口,被谢洛死死拽住了胳膊,用力搡回了屋内。
她从未把谢洛放在眼里,突然被弟弟拦住了去路,还被推倒在地上,这才发现记忆中温软无害的弟弟眼底透着冷漠的杀机。
谢娴已经知道谢洛突然出现的理由,却本能地抗拒,问道:“你来做什么!”
“奉旨探病。”
谢洛往前走一步,背后的莫沙云、辛吹跟进来,锁上了房门。
谢洛亲自提着那壶黄酒,在谢洛屋内找了个茶杯子,倒上浅浅一抿,随后掺入瓷扣中的毒药。他用手指将毒酒搅拌化开,轻声告诉谢娴:“父王去时,喝的就是这药。”
谢娴看着他当面调制毒酒,吓得嘴唇不住抽搐,左顾右看想要逃出去,又知道绝出不去。
“洛儿,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姐姐……”
谢洛却丝毫不与她废话,一把揪住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瞬间就将一头青丝拆开。
谢娴爬起来欲跑,被他一脚踩住长发,纤弱娇媚的身躯生生又被扯了回去。
谢娴吓得眼泪簌簌落下:“洛儿……”
谢洛用脚踩住她的头发,一只手捏开她的颌骨,另一只手端着毒酒,一仰而入。
谢娴拼命想要把毒酒吐出来,然而,男女之间力气差异太大,谢洛捏着她下巴,她连动都动不了,没多久毒酒就顺着喉管滑入食道。
莫沙云不知道那毒酒是怎么个发作方式,万一见血封喉,谢娴眨眼就死了,皇帝交代的差事怎么办?他连忙掏出替谢洛保管的黄皮本子:“纯王爷,这……”
谢洛将那本子接过来,面朝背封摊开,只将皇帝御笔亲书的几行朱批露给谢娴看。
莫沙云与辛吹都在谢洛背后,三人都只能看见本子的黄皮,看不见里边的内容。
“这是圣人交代必要给你知晓的。你看清楚了么?”谢洛问。
谢娴原本在疯狂挣扎,看见那本子里的御笔丹砂之后,整个人就似痴了,呆呆地看着不动。
“这不是真的……”
谢娴脸上浮起似哭似笑的表情,用手轻轻抚摸那几行字迹,眼神似无比珍爱又难以置信。
然后,她涕泪齐下,疯狂地摇头:“这不是真的,我不信,这是哄我的!皇父就是想气我,他就是想让我后悔!我不信,这根本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我不信,我不信!”
莫沙云紧张得要死,就怕谢娴一时疯狂顺嘴把那本子上的内容泄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