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167)
……卫玠看到了史上最可怕的局面:拓跋六修已经不知道在旁边听了多久了。
“!!!”
卫玠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几把就是修罗场吧?第二反应则是,诶,我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修罗场?第三个反应紧随其后也一并涌入了卫玠的脑海,拓跋六修肯定是听到了,但是他听到了多少?我该怎么对他解释?我为什么要解释?我能解释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不带停歇的充斥了卫玠的内心世界,但现实世界也不过是过了短短一瞬而已。
卫玠甚至有闲工夫想东想西,他觉得如果这个时候拓跋六修夺门而出,那他的人生其实就是一本烂俗的穿越小说吧?还是最狗血的那种。我不听我不听,你说啊你说啊……卫玠被自己的脑补激的一抖,不能再想下去了,那画面太可怕了。
拓跋六修当然不可能这么做,他只是很贴心的问卫玠:【你想不到怎么委婉的拒绝吗?我可以消除他短期内的记忆。你们重头再来,你想法办法让他没办法开口,也就不用担心拒绝了。】【不用那么麻烦。】卫玠赶忙拒绝。
卫玠已经差不多想到了理由,那个想法不是在这短短几秒内被迫生成的谎言,而是他早些年就模糊的想过,如今正好重新拿出来完善一下就能说了。卫玠黑白分明的双眼一错不错的看着裴頠,以示真诚,他对他直言道:“你对我开门见山,我也不好和你绕圈子,放在别人身上我大概会找一万个理由,因为我怕他们说出去,但我相信你的为人。”
被这样郑重其事的交待,裴頠也不自觉的就变得更加重视了起来。他把卫玠刚刚短短的停顿,当做了内心在挣扎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看来这对于卫玠来说真的很重要,裴頠想道。
“我的身体很糟糕,你知道的吧?”卫玠轻声漫语,好像生怕语气重了会惊醒什么。
裴頠点点头,有些明白了卫玠想要表达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置信,他问出了一个正常人在面对病人时都会情不自禁问的问题:“不是说控制住了吗?”
“往好了发展叫控制,不让病情继续恶化也叫控制。”卫玠这个得病的人,反而比没得病的裴頠显得更加淡定。这不是卫玠在骗裴頠,而是真事,他很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总说我的心疾能好,是很轻微的,但是结果却连江神医都找不到除了我先天体弱以外的病因。”
江神医的大名如雷贯耳,虽然他后来卷入了晋武帝突然驾崩的事件里,可后来皇室还是为江神医正了名。晋武帝的驾崩是大限将至,与人无尤。
江神医还被晋惠帝赐了不少安抚的礼物。
但是最后江神医还是坚持没留在宫中,表达了想要回到他最初的雇主卫家的心愿。晋惠帝也同意了,并在旨意里点名,最初江神医就是卫老爷子从晋武帝那里求去给自己嫡孙看病的,如今他再次把江神医安排到卫家,也算是一种继承了先皇的遗志,体恤老臣。
所以,虽然身为师弟的晋疾医医术更加高明,但在世人眼中还是提起江神医比较有威信。
一听连江神医都没辙,裴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有些时候不需要说很多,他就已经懂了。一个病最可怕的不在于它有多难治,而是连医生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治,连医生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它,自然也就没办法对症下药,更不用指望药到病除。
晋疾医私下里的鬼医招牌,正在卫玠身上面临着极大的考验。
“不过也有好处,我这样与众不同的疑难杂症,挑起了他的好胜心,发誓一定要治好我。”卫玠笑道。
卫玠说的是晋疾医,裴頠理解的是江神医,但那并不会影响他们的交流。
裴頠看着卫玠这般笑谈生死,心里升起了对卫玠更高的评价,怪不得乐广、王衍等人赞卫玠终将重现正始之音,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度啊,再大的事,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个微。
但也因此,裴頠会更加的替卫玠觉得惋惜。
裴頠忍不住想,卫玠身体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洛京世家圈的一些世家公子、娘子们,甚至病态的以竞相效仿卫玠弱不胜衣的清减模样为美。可谁能想到,也许在卫玠心中,他反而更羡慕的这些健康的人。
卫玠的思路被打开之后,对裴頠就说的更加顺畅了。
“这些事情我从未和阿娘说过,也求了疾医不要告诉她。但是,其实连我和我的疾医都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卫玠的心疾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而除了老天爷以外,没有人会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要被引爆,“也许我侥幸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但也或许我只有几年甚至几个月的生命。每一年需要卧病在床的冬天,我都在害怕这是我的最后一冬天,我不是在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该如何让我的阿娘接受这件事。”
很多时候,活下来的人,总是会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卫玠那天还对裴頠慢条斯理的说了很多,与其说他是在和裴頠吐露心声,不如说他是在借此梳理自己的内心。
“所以,你让这样的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去娶一个女子,却没有办法保障给她一个白头到老的未来?我觉得最痛苦的,便是明明给了希望,最后却又生生夺走。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便不给希望。”
“她不会受伤,我也不会愧疚。
“说到底,这其实还是我的一种自私。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自私。”
卫玠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它帮助卫玠顺利理清楚了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卫玠甚至开始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他要那么斩钉截铁的拒绝所有人的原因。历史上的卫玠早逝,就像是悬在卫玠头上的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让他总有一种自己也活不过宿命的危机感。
【历史上的卫玠活到了二十七岁才死,并且是一路舟车劳顿、担惊受怕,他扛过了乱世,却反而停在了新生活的开始。你如今才十八,不该担心这些。即便真是如此,你也不该愧疚,而是应该更好的享受生活。】拓跋六修的话如一股清泉,浇入了卫玠的心田。
卫玠忍不住问他:【你怎么肯定我会觉得愧疚?】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拓跋六修在心里道。从上辈子开始,拓跋六修就一直在观察他。以小观大,拓跋六修很容易的,就摸清了卫玠的思维模式。
卫玠不怕等人,却很怕让别人等他;与亲朋出行,卫玠总是宁可自己多花点钱,也不想亲朋给他花钱;比起被辜负,卫玠更怕辜负别人……这样自我约束到甚至有些变态的意识,放在一个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无人管束的孩子身上,其实是很不可思议的。卫玠不是在刻意的讨好谁,又或者是取悦谁,他只是本能的不想去伤害别人,因为他知道被伤害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卫玠因为自己的身体情况而不想娶妻,其实也早在拓跋六修的预料之内,这确实是卫玠会说出来的话。
也因此,拓跋六修几乎没怀疑过卫玠会突然喜欢上什么人,他只忌惮那些不管卫玠如何也要接近他的人。
如果是裴家大娘在场,她也许会说出“我不在乎你能活几年,我只在乎你活着的这些年是否和我在一起”之类深情款款的话,这是用情至深的人,肯定都会有的、不顾一切的想法。但是作为亲人、作为家属,裴頠很显然不会这么说,他并不想自家的大娘去经历这样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一如当年王氏没把女儿嫁给那个样样优秀、却并几年寿命的青年。
裴頠对卫玠说:“你并不自私,相反,我觉得我很自私。”
“好了,这有什么好争的,我们都自私。”为了家人的自私,卫玠再三对裴頠确认,“能请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吗?”
裴頠冲着卫玠眨眨眼:“什么事?我们今天有谈过除了你学业和未来以外的事情吗?”
卫玠回了裴頠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裴頠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对卫玠提过亲,影响到自家大娘的亲事;卫玠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身体的具体情况。两人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正好一拍即合,保持缄默。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场拒绝而疏远,反而变得更加亲密。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卫玠起身,准备告辞。
“快去快去!”此时的裴頠虽然极力不想表现出来,但他对卫玠的关心还是再一次不可避免的拔高了不止一个警戒线。
虽然裴頠答应了卫玠不对外透露他的病情,可他觉得他至少可以督促卫玠身边的人对卫玠的身体更加上点心。甚至是……找卫玠来国子学讲课的事情,裴頠都觉得应该再商量一下,比起辛苦的工作,卫玠明显更适合潇洒的生活。裴頠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给卫玠更高的文人地位,却也不希望卫玠被累到,挂靠在国子学名下,然后一年只一次讲学就很不错嘛。
卫玠哭笑不得:“我现在还没什么事。”
“但不保证这不会成为一个隐患,”裴頠一脸严肃,“我知道你不想别人同情你,我可以对你保证,这不是同情,而是来自一个长辈的命令,好好休息!”
“保证完成任务!”
拓跋六修终于如愿带着卫玠回了卫家,但是等在卫家的,却是另外一场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