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108)
“这把刀是我兄长的。”谢珏摩挲了下腰间那柄略旧的马刀,又问:“你知道我父兄是怎么死的吗?”
程沅摇了摇头。
“是我父亲自己亲手勒死了我兄长。”谢珏眼中的悲哀浓烈到近乎凝成血泪,他声音微颤:“是为了叫我活着。”
“我也好,江晓寒也好。我们这些人,还不如那些寒窗苦读的寒门学子,我们这些人从出生起就在朝堂。”谢珏直视着程沅的眼睛,认真道:“我现在才明白,陛下就像是在养蛊。养成了,便是名震天下的治世能才;养不成,便会悄无声息地湮灭在史书当中。”
程沅后背发凉,不可置信地道:“所以说……你和江大人,便是陛下想要的那只蛊?”
“明远比我惨。”谢珏并未回答,只是说:“我只痛了一下,他已经痛了十年了。”
“阿沅。”谢珏说:“你怕不怕。”
谢珏眼中是有期盼的,他望着程沅,他在等对方跟他说不怕,似乎只要有这句话在,他就能一往无前,再也不必瞻前顾后。
可惜程沅似乎是有些被吓到了,愣愣地什么也没说出来。
谢珏等了好一会儿,眼中的光渐渐熄灭,他先程沅一步撇开目光,逃避似的不想听答案了。
“神卫营还有事要打点,我不便在江府久留。”谢珏说着退后一步:“先走了。”
程沅还未来得及叫住他,谢珏便已经转头进了内院,程沅匆匆拎起灯笼追进去的时候,谢珏已经翻墙而过,不见了踪影。
慢了这一步倒不要紧,只是谢珏像是消失在了这偌大的京城中,再没来过江府。
正如江晓寒所料,冬月十三那天,从病榻上缓过一口气的宁宗源终于想起了江晓寒一般,直言这么多年下来,江晓寒鞠躬尽瘁为国尽心,何况这次丢了嫡长女也有情可原,便只罚了他一年俸禄了事。
圣旨传来时,江晓寒还下不了床。江墨替他跪接了圣旨,又拉着辆空马车去御史台走了个过场。
既然在生辰宴前放了江晓寒出来,他便必定躲不过这场父子斗法了。
离冬月十六还有三天,各地的亲王皇亲都已经陆续进京,开始朝见陛下。随免罪圣旨而来的,还有生辰宴的宴贴。
江晓寒摩挲着上头宴贴上的宁衍二字,半晌才若无其事地收起来,客气地冲端药进门的程沅道:“冬月十六那天,我这伤能照常行动吗。”
“不行。”程沅认真道:“您这次伤了筋骨,得养个三两个月,不信您自己抬手试试看,八成是用不上力的。”
“但生辰宴那天,我是一定要去的。”江晓寒将宴贴搁在枕边,又问道:“既然没法痊愈,那可有什么药能令人暂时失去痛觉吗……只看起来无碍便是了。”
“这倒是有。”程沅说着转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药瓶,将其中的药倒出一粒递给江晓寒示意他看:“这药与麻沸散有些相像,只是不至于让人昏睡。服下之后大概半个时辰起效,能令人失去知觉,用以止痛正好。”
那是粒乌黑的药丸,闻起来味道涩苦,江晓寒对药理不通,一时间也闻不出是什么药做的。
“但这药也有弊端,没有知觉,人对自己的情况便没有认知,药劲儿过了便会十分疲累。”程沅一边说一边从药瓶里倒出三粒:“一粒药约莫能撑一个时辰,您参加场宫宴罢了,三粒足够了。”
程沅说着将药丸递给江晓寒,江大人抿了抿唇,没接,直言道:“宫中之事不定,万一出了什么旁的情况,这三粒恐怕不够。”
“但……”程沅犹豫道:“要不要等颜先生回来问问他。”
颜清先前被宁宗源一道圣旨传进了宫,想必不到天黑回不来。
“怕是来不及商量了。”江晓寒态度很坚决:“程公子,事关朝政我不能多说。只是兹事体大,谢珏一人必定不行,我必得帮他一把。”
提起谢珏,程沅便想起那夜未来得及与他说出口的答案,心里一急,便将整只药瓶都塞进了江晓寒的手中。
“江大人。”程沅说:“宫宴那日,我可否一同前去。”
“不行。”江晓寒颇有原则地摇了摇头:“皇室禁地,不可胡来。”
见程沅的神色瞬间低落下去,江晓寒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从枕下一摞消息中挑出了一封名帖递给他。
“皇城里头我没法做主,外头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江晓寒道:“这是我江府的名帖,拿着它,便可随意出入内城。”
作者有话说:
关于江大人负伤开车这件事,他连哄带骗地把阿清骗到水池里,其实是占了体位的便宜XD,而且开车一时爽,第二天就扑了~以及离中毒露馅两章倒计时2333【感谢胖次君耶、枕星海、居寒泊川投喂的鱼粮~感谢尘夜投喂的猫薄荷~
第118章
冬月十六,皇城。
宫宴设在晚上戌时整,各家的皇亲已然提前进了宫。江晓寒这些外臣按礼数应在未时入宫,只是他提前托宁怀瑾单上了折子,直言上次在御史台伤了身子,现下还未完全养好,请旨将进宫的时辰向后拖上一拖。
范荣对他上重刑的事儿宁宗源心中是知道的,便也同意了,只说在酉时前入宫便是。
冬日里天暗得早,宫城中早早便亮了灯,宫灯烛火绵延不绝,大半个皇城皆亮如白昼。各世家的公子少爷早早进了宫,年岁小的跟着家中的母亲长姐去后宫拜见皇后,年岁大的公子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正琢磨着去御花园中就着白雪红梅赏景作诗。
六殿下今年的生辰宴担了冲喜的名义,办得格外奢侈。
从清晨起,御膳房便忙乱不堪,灶台下的火烧得旺旺的,一刻都未停过。传菜嬷嬷和掌勺御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交融在一起,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偶尔有那手脚粗笨的小内侍摔了碗,还要在这调子中掺上那么一两句尖利的咒骂声。
御膳房人手少,外头催得又急——各家的主子今天皆在宫中,哪一个都怠慢不得。御膳房不但要收拾宫宴的大菜,还得时不时地伺候这些主子的点心,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八个来用。
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内侍刚刚被总管赏了两巴掌,他手上还沾着面粉,脸颊浮现出通红的五指印,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好几个转,硬是没敢落下来。
“手脚蠢笨的玩意,和个面都能砸了碗,滚去后头洗菜。”总管嫌恶地冲他啐了一口:“今日可是个大日子,再这么不长脑子,小心你的小命儿吧。”
小内侍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头埋得低低的,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往后院走了。
手头的活儿忙乱且杂,管家骂完人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趾高气昂地又往别的院去了。
御膳房人来人往,谁也没注意一个小内侍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人群,瑟缩地从后院的侧门走了出去。
今日宫门大开,各家的皇亲重臣皆要入宫,宫道上往来的侍女随从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余。小内侍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脚步不停地顺着宫道往北边去了。
北城是禁军府衙的所在,小内侍离着老远便被人拦住,他畏畏缩缩地抬起头,飞速地瞥了那拦路的禁军一眼,两人在转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内侍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对方。
“……各位军爷辛苦了,今日大喜,普天同庆。”
这句话显然超出了小内侍的能力范畴,学话都学得磕磕绊绊,死死低着头,下巴恨不得杵在胸口上。
那拦他的兵士用手一捏布包,摸到两块半细长的骨头,心下了然,呵斥道:“行了,这没你的事了,滚吧。”
小内侍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忙答应着走开了。
银汉门离下次换岗时间还长着,那兵士将布包往怀中一揣,转身往禁军府衙走去。
过了午天便阴沉下来,临到了申时二刻,天已经阴的近乎黑了下来。
天气不好,自然许多乐子都没法找。一些有心的世家子弟便会去些朝中相熟的人往来聊天,庄易向来是玩儿可以,对应酬却避之不及,连着拒了三波人,最后在长乐宫侧殿的花厅里找见了庄奕贤。
庄奕贤正与户部的几位大人说着话,庄易一步三挪地进门,先冲着几位老大人施了礼,才规规矩矩地站在庄奕贤身后装漂亮花瓶。
几位老大人见了庄易,自然要将他从头到脚的夸一夸,最后再夸赞庄奕贤一句后继有人,直听得庄易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庄易光知道生辰宴不太平,却也一直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江晓寒话又不说明白,高深莫测地将什么事都往心里一埋,直接导致庄易这一趟心里直打鼓,看谁都不像个好人。
几位老大人不动巍然如山,说完了商行说水路,说完了水路又在说庄家新辟出的丝路生意,硬生生说得庄易双腿打颤,才心满意足地捻须起身,说要去旁的地方溜达一下,松快松快筋骨。
这几位满嘴之乎者也的老大人一走,庄易顿时像没了骨头一般往庄奕贤身边一坐,伸手捞过茶壶灌了一大口。
“爹。”庄易满脸不高兴,把茶几上的点心茶壶统统往旁边一推,才探身过去凑近庄奕贤,神秘兮兮地说:“江晓寒跟您说了没?”
“说什么?”庄奕贤斜了他一眼。
“陛下到底怎么想的。”庄易声音压低,像是个做贼的:“真是宁煜当皇帝啊?”
“不可胡说,天子威严,岂能容我等草民置喙。”庄奕贤轻斥了一句:“这等大事江大人怎么会与我细说……他只是传信给我叫我躲开这场生辰宴。”
“那您怎么没躲开?”庄易问。
“还不是因为你个小兔崽子。”庄奕贤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大张旗鼓地进京,我若称病,你就得自己赴宴了。就你这个能耐,若是叫人招了去,你连句拒绝的话都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