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88)
“朕自然信明远。”宁宗源像是安抚他一般,冲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可依明远之意,朕的两个儿子皆不可为君。那朕百年之后,这江山应传给谁。”
江晓寒忽而掀袍而跪:“五殿**份卑微,恐不能服众,而七殿下尚在襁褓之中……臣以为,六殿下心思纯净,为人仁善,可承继大统。”
他话音刚落,宁宗源身边的内侍便骇得瞪大了眼睛。
宁宗源的声音沉了下来:“明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知道。”江晓寒的态度十分坚决:“臣以为,六殿下可承继大统。”
“再过两个月,才是衍儿五周岁的生日,满打满算虚岁不过六岁。”宁宗源说:“这满朝的豺狼虎豹对着帝位虎视眈眈,你要他如何压得住。”
江晓寒咬了咬牙,躬身以额触地,行了个大礼,诚恳道:“这世上人皆有私心,或为名,或为利,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家族荣耀。臣愿对九天立誓,愿终身不娶,除一养女聊以安慰外,江家再无后人……臣愿尽心辅佐六殿下,辅政而不摄政,直至殿下亲政。”
宁宗源垂眼看着他。
这毋庸置疑是他最好用的臣子,宁宗源想。江晓寒年轻,聪明,也识大体。他足够能干,现在手中握着的一切,皆是自己挣下来的。但他心中自有一杆尺标着他的分寸,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向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没有一丝一毫出错的时候。他与旁的世家不同,江家干净,从没有那些复杂的人脉网,用着也叫人放心。
宁宗源用这把刀震慑朝堂,剔毒骨剜腐肉,从没有一次失过手。
这次也没有例外。
“抬起头来。”宁宗源开口道:“看着朕。”
江晓寒顿了顿,依言看向宁宗源。
宁宗源确实已经老了。江晓寒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见过宁宗源的脸了,印象中的宁宗源还并非是这样老态龙钟,还能与他谈笑风生,优哉游哉地下一盘棋。
而他现在整个人被笼罩在宽大的龙袍之下,眼眶凹陷,面色憔悴,手背上皮肤皱皱巴巴,上面还零星点缀着几块斑痕。
江晓寒本以为他会震怒,却不想抬起头时,却发现他面上还带着笑意。
那是一种诚挚的,满意的笑意。
“明远。”宁宗源说:“朕很欣慰。”
江晓寒掩藏在袍袖下的手渗出冷汗,他看着宁宗源近乎慈爱地望着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
“朕没有看错你。”老皇帝垂着眼,轻轻的笑了:“你也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江晓寒陡然一惊。
宁宗源看起来心情甚好:“从古至今,帝王的心意都要深埋起来。但难令人知,却不能完全不为人知,所以帝王才会有心腹——明远,在揣摩圣意这件事上,你向来做得很好。”
宁宗源放下手中的珠串,轻飘飘地道:“……这次也没有让朕失望。”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章啦~开心~【感谢叶月渚、咸鱼啊、蒋丞丞的晴天娃娃、是浮絮呀投喂的鱼粮~按头小分队荣誉成员、枕星海、别扭马鹿、东山TOYOTA、梧叶十三投喂的猫薄荷~非常感谢大家的喜欢~
第101章
江影在门口拉着马车等了半天,直到午时才见远处的宫道上露出江晓寒的身影来。
江晓寒从紫宸殿中走出的时候,心境已然变了。
进宫时他还在想要如何说服宁宗源,可在紫宸殿中打了一圈出来,他才骤然明白谢永铭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双龙相争,都是幌子。宁宗源早已经看好了宁衍,从宁衍被养在恭亲王府;从双子监国到谢家;甚至从江晓寒巡查两江开始,便都是在给宁衍铺路。
满朝文武的纠结谋算,都是一场笑话。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宁宗源方才的话犹然在耳。
“主少国疑,谢永铭正当壮年,谢家军是他们谢家一手提拔,朕不能不防。”宁宗源一粒粒盘着手中的珠串,轻描淡写地,仿佛谢家是什么不值一提的虾兵蟹卒。
“但谢家军不能后继无人。”年迈的老皇帝的双眼浑浊,他低低的笑了两声:“我得给吾儿留下一把锋利的刀,替他镇守江山,替他荡平阻碍。”
“朕的儿子心思大了,想插手朕的兵权,朕知道。”宁宗源道:“但朕也知道,无论如何,看在谢留衣的份儿上,你会护着谢珏的。”
“留下谢珏正好,他姓谢,谢家军会认他。但他不够强,握不稳这把刀。他想在站稳脚步,就要一步一步的咬着牙长大。”宁宗源心情很好:“但等他长大了,能独当一面的统领谢家军的时候,宁衍也已经长大了。”
“陛下不怕我将真相告诉谢珏吗。”江晓寒当时忍不住问道。
“你不会”宁宗源笃定的笑了:“明远,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比谁都清楚‘身不由己’的滋味。宁衍还小,性情也好,有你和怀瑾辅佐,日后必是明君。加之谢珏心性纯善,不会迁怒于他……若是告知他,不过是让他徒留烦恼罢了。所以思来想去,你只会将这些事都烂在心里。”
江晓寒默然不语。
因为宁宗源说的一点都不错,他只会将一切都烂在肚子里——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选择。
正午的阳光落在江晓寒身上,可他却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冰凉。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也是旁人棋盘上的一粒子。
宁宗源根本不是在问他的意见,今日种种,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试探。若方才在殿中,他对宁煜有哪怕一点的偏好,恐怕宁宗源都不会将实情与他和盘托出。宁宗源会像借他的手对付温醉和贺留云那样,在最后关头替宁衍除掉他这个不安分的权臣。
至此,江晓寒才终于明白谢永铭口中的“大礼”是什么东西——谢永铭亲口让他将这笔账算在宁铮头上,又掐在那样一个关头自尽,令宁煜疑心于他。而宁煜疑心一起,便自会露出破绽。
无论如何,江晓寒必不愿被人拿捏,又与宁铮已然有了世仇,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旁的皇子。
——谢永铭自己尽全力替他堵死了两条路,只留下了一条生路。
江晓寒一步步地顺着宫道往外走,他两条腿仿佛灌了铅般沉重,周围来往的宫人停下来对他行礼时,他也大多只是视而不见。
谢永铭究竟是如何发现不对的。或许是宁宗源派人去送口信时,也或许更早,但江晓寒已经无从得知了。
江晓寒只知道,谢永铭父子两条人命,一条是还谢家欠江家的债,另一条命,便是谢永铭口中的“大礼”,是要换他庇护谢珏。
宁宗源今天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会留着谢珏,但充其量也就是在京中当个好看的花瓶摆设,日后谢家军归根结底是要打碎了交到宁衍手中的。
但这不行,谢家军忠于陛下,做陛下手中的刀天经地义,可谢珏不能就这么废了。
江晓寒想,他得对得起谢瑶和谢永铭的那两句不约而同的“可信”。
心念电转间,江晓寒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得想办法保谢珏去边疆,保着他去大漠建功立业,保他扛起谢永铭的那杆帅旗。
江影不能入宫,只能在宫门口等着江晓寒自己走出来。他见江晓寒脸色不太好,便问道:“公子不舒服?”
江晓寒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扶着他的手上了车。
这宫门口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江影便也没有再问,直到马车行到大路上,江晓寒才敲了敲车门。
“回去吩咐江墨,叫他往恭亲王府递个帖子。”
江影道:“是。”
恭亲王宁怀瑾虽封了亲王,看似荣宠,但今年其实不过十七岁,与谢珏年纪相仿,还是个半大孩子,在京中甚少与朝臣相交。
江晓寒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随便出一趟门都会被有心之人解读出千百个不同的含义来,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地去见宁怀瑾。于是只叫了江墨揣着名帖,谨慎着去了,直言入夜后再来相见。
宁怀瑾对这位左相大人的名声显然早有所耳闻,见了他的名帖也没犹豫,便写了回函应下了。
入夜后,一辆低调的双轮马车停在了恭亲王府的侧门。王府的老管家拎着灯笼迎上来,带着江晓寒往院中走。
江晓寒身后的随从怀中抱着孩子,那随从看起来年岁不大,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略显尖瘦的下巴。
王府的花园和摆设自然比相府要高出不少,花园中种了不少梅树,估摸着再过一个多月,便会开花了。江凌乖巧地趴在谢珏肩膀上,一双眼睛满哪乱飘,见什么都新鲜。
还未见到宁怀瑾,江晓寒却先在花园中见着了养在王府的宁衍。
宁衍今年跟江凌差不多大,大概是养的金贵,要比江凌高出半个头来。他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小剑,正有模有样地在花园中比划。
江晓寒停下脚步,示意身后的谢珏将江凌放下来。
宁衍显然已经看到了他们这一群人,正收了剑,好奇地看着他们。
江晓寒上前行礼:“见过六殿下。”
宁衍穿着一身绾色的劲装,他生的漂亮喜人,脸颊有些微微的**,皮肤又白,活像个雪嫩嫩的小白团子。
小白团子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江晓寒,虽不认识,却没露怯:“你是何人?”
宁衍身边伺候的宫人正想上来替他介绍,江晓寒先掀袍单膝跪在了地上,令宁衍不必仰头看他。
江晓寒温和道:“殿下没见过臣,臣叫江晓寒。”
“我听说过你。”宁衍微微扬起小脸,笑眯眯地说:“左相大人。”
“殿下聪慧。”江晓寒也笑了:“臣方才见殿下练剑有所错漏,不知可否厚颜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