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25)
颜清不是他的附庸,也不是他的下属。他只是凭着道义二字呆在他身边,但江晓寒明白,他的境界远不止此。山高水远,他应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恣意游行,不应被困在他身边一隅。
——江晓寒知道,颜清心系的是天下人。
但他还是忍不住心烦意乱,那股莫名的不安和烦躁充盈着他的胸口,令他像一头困兽一般,迫不及待的寻求着宣泄的出口。他为数不多的二十七年人生经验并不足以让他理解这种烦闷,但好在他向来理智,无法理解的感情并不能干扰他的决定。
所以他只是从一旁的江墨手上取下蓑衣,亲手替颜清披上,又系好系带。
“好。”江晓寒说。
“我得先去料理温醉。”江晓寒又说:“你先行一步,几日之后,我去刘家村找你。”
颜清有些无所适从的按住他的手:“你不必——”
他想说你不必身涉险境,也想说他应该待在平江主持大局。
但江晓寒没给他这个机会。
江晓寒轻巧的挣开他的手,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解下腰中的玉佩塞进颜清手中:“这是我的信物,你要收好……城外驻扎着的三百禁军,你尽数带走。庄易与江影此时就身在刘家村,你去了之后自可向江影询问情况。”
颜清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味儿,手中的玉佩也重若千斤,他想拒绝,可江晓寒执拗的握着他的腕子,不许他抽手。
“此次前去,令神卫营在村外十里扎营,营内日日都要煮酒洒药,不许村民入内。”江晓寒的语速很快,丝毫不给他反驳的余地:“叫他们给你单独扎个营帐,不必与人同住。”
他这话像是在嘱咐颜清,实则是说给身旁的卫深听。对方身为天子近卫,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向很好,闻言便随意招了个兵士,叫着去往城外传话了。
“我不必如此特殊。”颜清道。
“你用的是我的特权,不必心有不安。”江晓寒沉声说:“等我。”
他最后深深的看了颜清一眼,便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先生高义。”卫深冲着颜清拱手行了个礼:“既然相爷如此说,便拜托先生了。”
他说完便将身边的两个兵士留给颜清差使,追着江晓寒的脚步去了。
颜清明白,江晓寒此去必定是要打一场比他更艰难的仗。这场仗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便要抽筋拔骨。或许从此以后,在那个暗流翻涌的朝堂之中,江晓寒再不能独善其身。
他捏着手中的玉佩,抬头看了看天色。
“要变天了。”
第31章
神卫营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处,三百余人的兵士隐匿在暗处,若不是有亲兵带路,连颜清都不能立时片刻的找到营地。
瘟疫之事刻不容缓,他领了神卫营剩余的兵士,便快马加鞭的往刘家村方向去了。
马蹄溅起细碎的水花,颜清后知后觉的想起,今日已经是谷雨了。
神卫营隶属禁军,向来在天子脚下护卫皇城,算得上是天子亲卫,大多都是世家得用的公子或将门后代才能得入。
此次跟着江晓寒一道出京的,除了指挥使卫深之外,还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副指挥使,此时正跟着颜清一道前往刘家村。
少年心性单纯,性子也比老成的卫深活泼得多,行至半路便催马上前,与颜清齐头并行。
“这位先生。”少年虽然礼数尚好,但眼中闪着的好奇却骗不了人:“您是江大人的好友吗。”
颜清并不擅长与少年人打交道,他性子向来清冷,也不耐与人寒暄,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但我从前没在京中见过你。”少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唔,是什么我没见过的外官……也不对,你这么年轻的外官很少见,你是江老先生的学生吗?”
颜清有些招架不能这种热情,只能摇摇头:“不是。”
大雨毫无减弱的趋势,少年的斗笠被风吹得向后掀去,他似乎是觉得有些麻烦,干脆将斗笠一摘,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浑不在意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着颜清笑道:“那你一定是他江湖上的朋友。”
少年的眉眼轮廓很深,整个人顾盼神飞,小小年纪便能看出日后几分英俊潇洒。
“先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物。”少年随意的拉着缰绳,呼呼的风声将少年的声音淹没在风雨中,然而他像是完全没感觉到,非要拉着颜清闲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听说他有朋友了。”
无论是少年确实天真,还是话中有话的故意提起江晓寒,颜清都只能装作没听见。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实在失礼。”少年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大声道:“我姓谢,谢珏。”
颜清终于有了反应,他侧过头飞速的瞄了一眼少年,又转回了目光看向前方。
京中能称得上世家的“谢府”仅有一家。颜清曾听江晓寒说过谢留衣的事,也知道谢江两家的渊源。但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见到传说中的谢家人。
自天峻城一战后,谢留衣战功显赫,受封兵马大元帅。他的子女自然也受了荫封,手握的谢家军声名鹊起,世代驻守北疆,算到今日,已有三代了。
北疆离昆仑并不远,颜清在昆仑时也时常听说谢家军的名号,现下的谢家军统帅谢永铭身上的军功丝毫不逊于谢留衣,所以当时谢留衣身死之后,不但没有降级世袭,反而还封了谢永铭个一品护国公。
但谢家子孙皆在谢家军中身兼要职,怎么此刻倒在这冒出来一个姓谢的。
颜清问道:“你是谢永铭的儿子?”
“是啊。”谢珏咧着嘴笑道,颊边竟有个小小的酒窝,看起来平白减了几岁,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你也听说过我爹?”
颜清点了点头:“嗯。”
“江晓寒连这个都跟你说啊。”少年笑呵呵的:“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
少年口无遮拦,颜清却被说者无意的“喜欢”二字拨了拨心弦。他方才一直将心思放在了刘家村的疫症上,被谢珏这么一提,才不可控制的想起江晓寒。
这名字在他舌尖喉口打了个转,瞬间便将他的心**得满满当当。其实仔细算来,他与江晓寒结伴相识也不过十几日,却不知不觉恍然过了半生,竟是已经习惯了。
颜清这才发现,他一直以来的怅然感究竟来源何方——那个锦衣风流的漂亮青年消失在了他的余光中,他的身侧空空荡荡,只有一条白玉的剑穗被风雨打湿,可怜巴巴的坠在剑柄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缩紧,身下的骏马被缰绳拉的痛了,狠狠的一甩头,差点惊了身侧谢珏的马。
“先生!”谢珏怕他不善驭马,赶忙探身过来扯住他的缰绳,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低吼。
军马识得他的声音,不敢再闹,愤愤的打了个长鸣。
这么闹了一通,行进的速度自然也慢了下来,颜清回过神,低声向谢珏道了声谢。
“这有什么。”谢珏扯了扯缰绳,轻踢着马肚催马向前走:“在军中训马时,时常有关外进献的烈马不听话,这不过是小意思。”
“明远如此看重先生,我自然要替他照应先生。”谢珏年岁还轻,也不知什么叫天高地厚,大言不惭的道:“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若有什么,也一并找我就是。”
颜清只当他是客气,反而对他口中的人名有些在意:“明远?”
“啊,是江晓寒的字。日月明,高远的远。是及冠那年,陛下为他取的。”谢珏奇怪道:“怎么,他没告诉先生吗?”
颜清默不作声,他向来不会背后窥探人私事。于是摸了摸那只剑穗,试图将注意力从江晓寒身上移开。
“你是谢家人,为何不在谢家军中。”颜清问。
“谢家军中有我大哥了。”少年笑着,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我大哥谢瑜身在北疆,与我父亲在一起。”
他丝毫没有与颜清头一次见面的警惕,一板一眼的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我爹就不用说了,我上头有个大姐姐,早已经嫁人了,嫁给了我爹军中一个知根知底的副将,现下跟着住在边城,我大哥谢瑜从小跟着我爹征战,也在北疆。”
“我是家中最小的,祖母和母亲也都舍不得我,于是圣上开恩,便将我留在京中编入禁军,不必上阵杀敌也能混混军功。”
“怎么样。”谢珏笑眯眯的道:“我很幸运吧。”
颜清没有接他的话。
将门虎子不去驰骋疆场,反而被扣在京中做个禁军副指挥使,看似是荣宠无限,背后却都是天子的忌惮和算计。
谢珏依旧笑的很开心,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不由得让颜清咂舌。
——被养废了。
但这对谢珏来说,其实未必是一件坏事。谢家逼不得已的放弃了自己的小儿子,将他放在锦绣丛中养大,养的他无忧无虑,养的他一心只有君王。还将他日日放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叫那高高在上的陛下捏着这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也捏着谢氏一家的命门。
只有天子的心放下了,谢家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为大楚披荆斩棘——这是谢家与帝王之间的交易。
至于谢珏,他永远不会知道驰骋疆场是何滋味,自然也就不会羡慕。
但颜清依旧唏嘘,自古以来帝王多疑,江晓寒日日伴君,不知是否也有这身不由己的时候。
雅量弘高,达见明远——颜清不知京中那位只闻其名的陛下在替江晓寒择字时心中打量的是什么,但他总觉得,江晓寒并不会喜欢这个字。
他回过头,才发现离平江城已经很远了,青砖黑瓦被掩映在雨幕之中,像是泼纸而上的一笔清墨,只勾勒出清浅的轮廓。连带着城中的人,也成了这偌大山水中的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