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73)
怎么算,都是他看起来更像个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权臣。
思及此,不知为何,江晓寒那颗慌乱不已的心反倒安定下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晓寒说:“是。”
话已出口,江晓寒却感受到了释然,夹杂着一种隐秘的快意。一直以来令他惶恐不安的最后一层屏障被他自己亲手撕裂,露出心头鲜红又真实的伤口。似乎他终于能说出口,也终于能将自己完完整整的剖开给颜清看,告诉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狠辣之人,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敢做。
细密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顺着他的经脉延伸到四肢百骸。
江晓寒忽然想,其实从某种情况来看,他与贺留云和温醉都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还要狠上几分,温醉和贺留云起码贪恋自己的性命和权势,而他甚至什么都不怕。
颜清没有说话。
于情于理,颜清自认并未站在江晓寒的立场上,自然无权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评判。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落在江晓寒身后头顶上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上。
那块匾高高地挂在正堂之上,却因为年久难修,已经有些褪色了。
颜清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他垂下眼,避开了江晓寒的目光。
江晓寒并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颜清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看江晓寒一眼,他微微后撤半步,转身一步步走出了府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真切,江晓寒才身形一晃,踉跄着退后两步,倚在了桌案上。
他胸口从方才起就疼得厉害,扶着桌案的胳膊都在剧烈的打着颤。
从方才起一直隐匿在暗处的江影几步走上来扶住他的胳膊帮他稳住身形,担忧道:“……公子,属下去追还来得及。”
江晓寒只觉得胸口疼得快要炸裂开来,他断断续续的抽着气,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先呛出了一口乌黑的血。
“公子!”
江晓寒摆了摆手,他断断续续的咳出几口血,一直郁结在胸的那股憋闷反而好了不少。他满不在乎地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哑声道:“不必追了……你一会儿带几个人回府去,阿凌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公子……”江影没动:“为何不告诉颜公子那群人里大半都是在押的罪犯。”
“贺留云是畏罪自裁的,所以他们必须是无辜的百姓。”江晓寒道:“明白吗。”
“可是——”
“何况他们是罪犯又如何。”江晓寒自嘲的笑了:“他们个个罪该万死吗,或者说,他们本来应该今日死吗。”
江影一时语塞。
“既然都不是,那是百姓还是罪犯有什么差别。”江晓寒拨开江影搀扶他的手,自己站稳了:“归根结底,都是我手上染的血。阿清见着的就是事实,有什么冤枉的。”
江晓寒的袖口沾上了几滴咳出来的血渍,看起来有些狼狈。
“去吧。”江晓寒疲累的摆摆手:“别叫阿凌一个人在家害怕。”
“那公子呢。”江影问:“公子不回府吗。”
江晓寒像是下意识规避了这个问题,急促地拒绝了:“不了。我…我去看看谢珏。”
这场隐秘的审判并未耗用多少时辰,神卫营的手脚麻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贺留云的尸首送回了官驿。
天色渐渐沉了,原本市集上的摊贩也开始陆续收拾东西回家,城头的守卫昏昏欲睡,只等着时辰一到,便可将城门一关,回去轮值休息。
片刻后,城中忽而由远至近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来势汹汹的擦着半关的城门没入了城外的月色中。
景湛被秋风吹的脸颊生疼,只能弯下腰死死抓紧了缰绳,大声问:“师父,我们这是去哪。”
腰间的玉佩在马鞍上一下下地敲击着,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
颜清沉声说:“回昆仑。”
作者有话说:
PS:没有离婚没有离婚,毕竟已经有娃了,看在孩子的面子上【bushi】。关于他俩的“观念不合”其实一直都有端倪,只是一直没遇到尖锐的事件导致冲突起来。最早在温婆婆那里是第一次出现端倪,后来碧桃事件江晓寒失言那次,已经明示了。其实江大人要更早发现这个,不过他对自己有偏见,于是一直没做出什么有效的解决来。这次暂时冲突也为了磨合一下双方的差异性观念,毕竟谈恋爱嘛,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XD~以及感谢热心市民猪肉、钟一粒、平平无奇的阴霾天空、子戚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
第87章
谢珏被关重安置在平江府衙的后堂。
江晓寒去时,关重已经不在屋内了,门口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兵士替谢珏守门,见江晓寒来了,皆是一副又敬又怕的表情。
江晓寒一点都觉得不奇怪。这些年岁不大的兵士正是谢珏手下的亲卫,除去亲近谢珏这层关系之外,他们向来做的都是场面上的活计,与卫深那等身经百战的指挥使可不能比,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态度。
屋中亮着灯,江晓寒推开门时,才发现谢珏已经醒了。
关重那一下并未留情,谢珏背对着门坐在床上,后颈一片扎眼的乌青。
江晓寒反手关上门,谢珏听见了他的动静,身子动了动,却也没回过头。
“你来做什么,看看我有没有趁着你不注意跑回京城吗。”谢珏说着自嘲一笑:“江大人该对自己有点信心,连神卫营的指挥使都能替你卖命,我怎么敢自己私闯城门。”
跟失去理智的人是讲不通的,江晓寒深谙这个道理。
他用银钎挑亮烛火,然后走过去坐在了谢珏的床边。
谢珏的手指无意识绞紧了身上的锦被,神经质一般将布料死死勒在手上。江晓寒的眼神略微一扫,试着扯了扯锦被一角,发觉拽不动。
江晓寒叹了口气。
谢珏脸上带着一股不正常的偏执,十六岁的少年眼角还有红痕,色厉内荏的装出一副冷漠至极的表情:“你还来做什么。”
江晓寒松开手:“我先前是不是与你说过,谢家的家信若是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要尽早告诉我?”
谢珏气不打一处来,音调也下意识拔高些许:“合着你现在是来怪我没早点告诉你?”
“嘘。”江晓寒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微微拧着眉,无奈道:“小声一点,吵得我头疼。”
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方才那几口血的缘故,江晓寒的声音又轻又低,带着浓浓的倦意,连正在气头上的谢珏也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其实谢珏也心知肚明,江晓寒绝不会下手害谢家。他与江晓寒相交多年,从三岁起留在京中,就受了他不少照拂,后来入了神卫营做天子近卫,也是江晓寒从中出了力。谢珏虽然年少,但并不是不知好歹。
他只是生气。
气这么大的事,江晓寒竟自作主张瞒下来。若他父兄真的有什么不测,他浑然未知不说,还日日喝酒听书,过得好不快活,让他日后想起来该如何自处。
江晓寒显然也想到了这个,他将锦被从谢珏缩紧的手指中抽出来,又帮他揉了揉僵硬痉挛的肌肉。
做完这一切,江晓寒才轻声说:“……我不与你说,是怕你不管不顾的回京城去,京城现下水深,你若就这么回去,谢家人捞不出来,你自己说不准也要搭进去。”
谢珏今年不过才十六岁,在江晓寒眼里还算个半大孩子,他看着谢珏如今的模样,有时也会想起当年的自己。
那年那个,十六岁高中状元,入内阁理政的自己。
江晓寒清楚的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也正是因此,他才想尽可能的将这个过程延缓一些,就像当年谢留衣教他武功时那样,温软而和缓的教导谢珏。
但显然是不行的。
少年人心气儿高,自觉得天高海阔。旁人劝是劝不住的,非得自己一脑袋扎在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才知道什么叫疼。
谢珏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江晓寒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两封信来。
——正是谢瑶的家书。
他摩挲了下那封信,然后将其放在了谢珏怀里。
谢珏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他:“这什么?”
江晓寒并未回答,他伸手拍了拍谢珏的肩膀:“你若真想为谢家做事,我不会拦着你。归根结底,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的。”
他说着站起身来要往外走,行至门口,却忽然又补了一句。
“我无论如何会尽自己的全力,但是谢珏,人一旦长大,日后无论遇见什么,就都不能后悔了。”
谢珏一怔。
他捏紧了手中那两封信,一时间竟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这点东西重若千斤,一旦拆开,他就永远不能回头了。
“喂——”谢珏有些慌乱地叫住江晓寒:“这是什么东西。”
江晓寒头也不回:“这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他说着推开门走出去,不出几步,便听见身后紧闭的房门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江晓寒脚步一顿。
门口守卫的两个兵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半晌,犹豫着要不要推门看看。
“别开门。”江晓寒说:“让他自己静静。”
谢珏会打开那封信,江晓寒一点都不奇怪。他看着谢珏,仿佛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既定的轨迹,他们这些人,其实从出生那一刻就已经身在朝堂。无论如何,最终都要走到这条路上来。
避无可避。
但好歹颜清可以避开这个暗流了,江晓寒想。
他方才一直刻意让自己忙着,现下闲下来,心底的情绪才像活过来一般,重新缓慢的缠绕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