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168)
今天的晚会,鲁维埃总理同样到场了,吕西安注意到,他一个人站在大厅的一角,满脸晦气。几乎是解职的公告发表的同时,总理已经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军装给布朗热将军带来了声望,但同样也是束缚他的笼子。如今他退出了军队,那么等到下一次国民议会有席位空缺的时候,他的党徒们就能够把他作为议员抬进波旁宫来了。
但这对于鲁维埃总理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在维持了六个月后,他的内阁即将要寿终正寝了——在之前的“勋章丑闻”当中,他试图将总统从这个泥潭当中剥离出来,这样做也让他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格雷维总统绑定在了一起。如今格雷维总统已经辞职,鲁维埃总理自然也就没办法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做下去,据说他在今天早上和新总统会面的时候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去意。
吕西安的目光离开了即将下台的总理,他看到阿列克谢,俄国人站在壁炉旁,正在朝他招着手。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当他走到阿列克谢面前时,一个刚才背对着他和别人讲话的身影突然转了过来,于是吕西安突然地发现自己正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两个人相距不到三尺,吕西安甚至都能看到对方呼吸时候鼻翼的轻微颤动。
他稍稍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在对方面前露怯。
“德·拉罗舍尔伯爵。”他向伯爵致礼,“还有您,阿列克谢。”
德·拉罗舍尔伯爵有些严肃地看了看他,他用手指轻轻扶了扶夹在眼眶上的单片眼镜,虽然那眼镜并无掉落之虞,“巴罗瓦先生。”
“吕西安!”阿列克谢笑着握了握吕西安的手,或许他没有注意到伯爵和吕西安之间的尴尬气氛,或许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无论如何,他都决定用俄国式的热情招呼年轻的议员,“我刚才在和伯爵讨论新年之后贵国代表团访问的具体事宜呢,您一定很高兴知道,一切都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
“我的确很高兴。”吕西安点了点头。
前往俄国的使团定于一月六日启程,由外交部长领衔,无论那时候的外交部长是谁。这个使团的成员包括国民议会外交委员会的全体成员,三位部长,十五位工商界人士,还有二十位外交官。这是自从1867年亚历山大二世沙皇访问法国,参加在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以后,法俄两国之间最大规模的一次官方交流活动。
“代表团会从勒阿弗尔港搭邮轮,穿过北海和波罗的海,抵达圣彼得堡。”阿列克谢显得眉飞色舞,“德·拉罗舍尔伯爵希望代表团乘坐火车,考虑到有些成员会晕船。但是那样的话就必须穿过德国或是奥地利,因此恐怕乘船是唯一的选择……您对海上旅行没有意见吧?”
吕西安想到了那次和德·拉罗舍尔伯爵穿越英吉利海峡的艰难航程,他是因为这个才提议改乘火车的吗?
“我没有什么意见。”吕西安用余光看着德·拉罗舍尔伯爵,对方的那张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就是“冷静”的代名词,哪怕这座宫殿的天花板突然落下来,把舞池里的人都压在下面,恐怕他也只会稍稍地皱一下眉头。
“您也要去俄国吗?”吕西安感到伯爵是绝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了,于是他主动向伯爵问道。
“我很荣幸受到俄国政府的邀请。”伯爵说着,朝阿列克谢又微微弯了弯腰。
“我国政府也很高兴邀请您。”阿列克谢回答,“我个人也欢迎二位去我家的庄园作客,那距离彼得堡不算远,我们可以一道去度个周末,去森林里打猎,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我就不发正式的邀请函了……”
“那么我们就在船上见好了,”他的目光跨过伯爵的肩头,“我不能再和您说话了,德国大使一直在盯着我们呢,他的脸红的就像是煮熟的龙虾,如果我接着和你们谈下去,他一定以为一个针对德国的阴谋已经成型了。”他和吕西安与伯爵都握了握手,“再见吧!”
他说完,就朝着不远处的西班牙使馆的客人们走去。
吕西安想要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单独谈话,可他刚一转身,却发现伯爵已经走到了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在舞池的中央,随着总统挽着第一夫人的腰走入舞池,整场舞会达到了高潮。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权力金字塔顶峰的这一对,没有人注意到吕西安正跟在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后,朝大厅的边缘挪动着。
德·拉罗舍尔伯爵从舞厅里走了出去,沿着铺着碎石子的小径走进了花园,花园里的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黑褐色的枝桠倒扣在小路的上方,在黯淡的月光下如同一场大火之后坍塌的建筑物那残存的钢梁。
伯爵走到了花房旁边,那里摆着一些花盆,里面放着枯萎的杜鹃花和山茶花,他用皮鞋的脚尖轻轻将那些枯枝败叶踩成粉末。
“您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他的声音不大,但花园里没有了大厅当中的喧嚣,因而听的很清楚。
吕西安从一棵梧桐树的背后走了出来,“那您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不是在躲着您,我是在躲着所有人。”遮蔽着月亮的薄云突然被一阵微风吹开,月光仿佛拧大了旋钮的电灯,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吕西安看到了伯爵脸上难以掩饰的疲倦之色——政府如今正在交接期,保加利亚的外交危机又在不断发酵,还有这件俄国访问的事情——他最近恐怕的确是很忙。
“那笔军火订单,我已经按照新合同的约定交货给英国人了。”吕西安有些发窘,“这件事情已经彻底了结了。”
“恭喜您。”德·拉罗舍尔伯爵简单而又严肃地回答,“希望您从这件事情当中学到了教训。”
“谢谢您。”吕西安低下头,看着脚下黑乎乎的泥土,“谢谢您从中转圜,事情才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很抱歉那晚对您动了气,那些话并不是我的真实意思。”
德·拉罗舍尔伯爵微微朝后退了一步,他的右脚的脚后跟踩到了一片干枯的落叶,那片叶子碎裂的时候发出冰层融化那样的“噼啪”声。
“您有理由生我的气,我表现的既无理又不礼貌,我希望得到您的原谅,但是我也明白您有权利不原谅我。”吕西安两只手握在一起,十指交叠,“您愿意和我继续做朋友吗?”
月光又被云层遮掩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面孔再次被阴影所笼罩,“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做朋友呢?”
这回答并不是吕西安所期待的,但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谢谢您。”
他觉得今天一晚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果再这样黏着伯爵不放,可能又会适得其反,于是他朝着伯爵鞠了一躬,就要转身离开。
令他意外的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叫住了他,“如果您不打算回去跳舞的话,就和我散散步吧。”
吕西安愣了一下,随即微笑了起来,“我很荣幸。”
他们沿着小径绕过花房,来到花园的中央,这里有着一个圆形的大理石喷水池,于是他们就绕着这个水池兜起圈子来。
“听说您最近发了大财。”当他们绕到第三圈时,德·拉罗舍尔伯爵今晚第一次主动开了口,“还做了一家银行的董事长。”
“只是一个挂名的头衔而已。”吕西安解释道。
“当然了,实权还是掌握在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手中,我知道。”伯爵的语气里有着化不开的讽刺,就像是往茶水里加了太多的方糖,怎么搅也搅不开,“我不知道的是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慷慨了。”
伯爵停下了脚步,“您和他也算是朋友吧?”
“算是吧。”吕西安说道,“还是生意上的伙伴。”
“伙伴?”伯爵冷笑着摇了摇头,“那个人身边只有虚与委蛇的盟友,或是卑躬屈膝的奴才,他才没有什么伙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