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71)
羽仪忽然笑起来。
对着这群总在吵吵嚷嚷的半大少年,他认真地道:“既然你们都不准备离开,那我也留下好了。”
羽仪不再偷偷养兔子,他就又成了那个端方自持,药王谷最优秀的弟子。
某个晨会过后,他被有段时间不见的大长老叫住,大长老从来都是威严肃穆的,贪玩的师兄们见了他纷纷作鸟兽散,倒没人记得要拉上羽仪一起逃,因为大家都很笃定,就连大长老,也不能从完美无缺的羽仪身上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来。
羽仪抬起头,如那日不期狭路相逢,八岁的孩子仍心静如水,即使将一粒石子丢进深潭,制造出的涟漪也会在转瞬被寂静吞没。
他眼中没有被强行夺走爱宠的愤恨。
只有深潭。
只有望不到底的黑。
蔡仁丹道:“为什么不养兔子了?”
羽仪道:“羽仪顽劣,经长老指点,已不会再做荒废学业之事。”
“你没有荒废学业,你做的很好,连我亲自教出来的的徒弟也不及你半分。”
羽仪微笑,并不接话,蔡仁丹想了想,又道:“虽说你还未正式拜师,但我也能算你半个师父,今日,我给你布置一桩作业,你要好好完成。”
“请长老吩咐。”
“去养兔子吧,去养最好看的,最亲人的,你最喜欢的兔子。”蔡仁丹补充道,“可你记住,这是为我养的,我不得空,需要你来帮我照顾这些小动物,我什么时候需要它们了,你什么时候就得给我送来。”
羽仪道:“好。”
羽仪又道:“长老,其实不必如此。”
蔡仁丹原都快走了,一听这话,收回迈出一半的腿,在开遍红花的长廊下,他极其欣赏地看向了那垂首而立,貌似文弱又静美的小弟子。
“兔子只是兔子。”只听弟子恭恭敬敬地,如真是没有半点违逆之心地说道,“兔子不是人。”
他实在长得太好了,携一身药香行走在凤凰树下,那惊鸿一瞥的风华已经到了人人侧目的地步,稚龄多圆润,可羽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雕细琢所就,当初究竟是谁为了省那一口水米,狠心在大雪中为他紧闭了三日山门呢。
“你是这么想的?”
羽仪柔和地应道:“是。”
蔡仁丹顿时大笑出声,这极其罕见的情态叫路过的人惊得足下踉跄,个个慌不择路逃远了去,蔡仁丹浑不在意,他自顾自舒畅地笑了很久,而羽仪也始终耐心等候在边上。
直到蔡仁丹再度看向他,羽仪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才又露出了适宜的微笑。
“跟我来吧,药王谷能有你,是药王谷之幸。”
蔡仁丹沉声道:“你迟早会超越我,超越冯朝云,超越我们这里所有人——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羽仪,你生来,就是不凡。”
与那个将羽仪逼至濒死的凛冬不同,眼下正是花开的季节。
生长的草木,起伏的山涛,那一朵朵盛放的凤凰花卷过长风,与羽仪尚且柔弱的肩头一擦而过,漫山遍野都染透了这般热烈的色泽。
我也在这一刻,伸手去触碰孩子那自然垂落的掌心。
“不要去。”我说。
“不要跟他走。”
“阿药,回头,看看我,不要去。”
羽仪不曾察觉我,蔡仁丹不曾察觉我,连那飘落的红花也不曾察觉我的存在,它们径直穿透了我的身体,凋零在亭下蜿蜒的溪水中。
溪水映不出我的倒影。
而就在羽仪即将走过长廊,身影消失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之时,他脚步稍顿,若有所思看了眼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随后,他侧过身,越过遥远的时光,越过风雪与生死,向立在尽头的我静静望来。
花红似血,洋洋洒洒自枝头落下,艳丽不可方物,遮天蔽日,叫人难以辨认除它们以外的事物。
蔡仁丹温声道:“怎么了,你在等谁?”
“……”羽仪回过头,道,“没有等谁,只是感觉……好像有人在那里。”
他走了。
我也从梦中睁开了眼睛。
是单纯的梦,还是真正回到了过去,这个问题恐怕很难给出肯定的回答。
但现在的关键不是琢磨这个梦。
我人在床底。
我人,在床底。
我:“……”
没记错的话我是深夜拜访白芷,跟她聊了嘴药王谷的往事,在这过程中我或许是累得睡着了,依照白芷的为人,她要么唤醒我,要么给我就近添条被子……怎么也不能跟对待奸夫似的把我塞床下。
我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就在这一恍神间,我听见了白芷刻意提高的声音:“白芷今日起得晚了,未能梳洗,方才耽误了来开门的时间,先生见谅。”
“……当然可以,先生请进,只是我这屋中杂物堆积颇多,恐怕要让先生看笑话了……”
“袁先生坐,您难得来一趟,我去煮一壶茶来——”
“不必了。”难得没有拖长调的冷淡声线,“我不是来喝茶的。”
脚步声迫近,一道沉稳大步向前,一道慌乱紧随其后,我本能要往后缩,可身后已是墙角,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乌黑的靴子停在了床前,恨不得将手握成拳吃进嘴里,半点气息也不敢泄露。
“袁先生,您……您是在找什么吗?”白芷的语气笑得越发勉强,“我这屋里,恐怕没有能让先生看上眼的东西。”
来人没有回答,而我心跳直上一百八,想到他先前在姬宣房中翻衣倒柜寻我时的癫狂,想到他月下不顾一切声声呼唤相公时的凄凉——或许今日就是我的殒命之时,或许下一瞬,我就能看见一张微笑的脸出现在那一尺高的床脚。
可他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他现在不该焦头烂额急着为蔡仁丹他们打掩护吗,姬宣谢澄都到场了,他这是来做什么,他这是来找什么?
“桌上摆的书,仿佛不是草药经学?”
“是我闲来无事,随便看看的……不值得袁先生挂念……”
“是吗,你闲来无事,就看记载了药王谷历史的古籍?那你还真是喜欢这里。”
漫长的沉默后,袁无功轻描淡写绕过了这一茬,他淡淡道:“我心里觉得很奇怪。”
“奇怪?是,是觉得什么奇怪呢?”
“嗯,倒说不出来,就是很奇怪。”他没挪步,“姬宣来了,谢澄也来了,他俩可没这么容易同时见到,我这段时间呢也总有种预感,觉得是时候了。”
可能是终于顾忌到了男女有别,再轻狂的做派也不可擅闯女子卧房,他从床边慢悠悠地走开,一边踱步,一边叹息道:“何况最近,还发生了不少怪事……”
“青宵变得老实许多,以前我给他布置要抄写的罚条,他不磨蹭到最后这一刻是绝不会上交的,可现在倒是变得很积极了……”
“当然,孩子都是会长大的,我长时间不在谷中,他能这样稳重,做好弟子们的表率,也是一件好事……”
“但你也变了。”
脚步声停了。
我看不见两人此刻的具体状态,我能想象白芷惊恐到了什么地步。
我也完全能想象,袁无功是在用怎样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着不远处这个满身纰漏的姑娘。
半晌,袁无功温柔地道:“看,就是这个表情,你究竟是想对我说什么,才总是这样欲言又止呢?”
白芷颤巍巍地道:“我、我……”
“不必紧张,我又不会吃人,我只是好奇而已,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
留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他竟真的不再多做逼问,悠然推门离去了。
我紧紧蜷缩在掌心的手指一片冰凉,等白芷过来轻声提醒我可以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食指指尖正在往外洄洄淌血,一直没有干涸结痂,就好像仍有一个将死的婴儿在雪地里等着我,等我给他喂食下一轮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