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80)
恐怕很难会有如我这般无能的丈夫,我甚至无法看穿身边近在咫尺的妻子,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笑,他为什么不笑,为什么我永远都没办法好好向他传达自己的想法?
种种种种,似雪崩,似关毁,咸腥的躁动情绪顿时上涌至喉头,可我刚迫不及待张开口,袁无功就伸过手来,食指拇指捏住了我冰冷的耳垂。
“嘘。”他小声道,“安静,别说话,安静。”
他的指腹温度虽不高,落在我的皮肤上,倒像团不伤人的火,烫得我一阵怔忡,我勉力支起的上半身须臾又倒了回去,幸好他及时用掌心在我后脑勺垫了垫,才没叫我真的摔个狼狈。
袁无功不疾不徐揉捏着我,耳垂过了就是嘴唇,并无调情的意味,他垂眸注视气喘吁吁的我,侧面显出异常的怜悯与柔情,比春日河岸边的桃花更鲜活,也比香案上受人跪拜的神像更冷漠。
“你就是这样。”袁无功道。
“你不要让我跟你动真格,袁无功,靠着几服药剂就想困住我,你未免太小看人了。”
“我从不小看你,我有自知之明。”
“那就把你下作的手段给我撤了!真要我发火才听得懂人话吗?!”
我一把挥开他的胳膊,冷静不到片刻,怒意就占领了大半清醒的神智,我习惯了形体不适,习惯了困于囹圄,习惯受挫,习惯跌倒,但习惯绝不意味着喜欢,而袁无功用最卑鄙的方式将我重新拖回这潭恶心的泥沼,万箭穿心,假死一年,我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正常人的生活,活蹦乱跳身强体健,眼看着大业即将告成,他却要我心血付诸东流。
……但其实来到这个世界,每一日我都体会着这种无力回天的滋味,尽数将它们怪责到袁无功头上,或许是我对他太不公平了。
对,我不该怪他,不该在这里浪费口舌,袁无功想要束缚我根本是天方夜谭,从这里离开,对我而言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玄凤与我心意相通,谢澄又早知我复活,姬宣正虎视眈眈要查出不死药的实情,腹背受敌,袁无功拿什么和我斗?渡命是我心甘情愿,喝他下了药的汤水是我心甘情愿,他能把我拖进泥沼,只是因为我不忍心将他一人留于其中,真要论起,他连坐在赌桌的另一方,和我下注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我同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生什么气?
“相公。”他又在唤我了。
“相公,你——”
“下作,不讲道理,不通人情,痴心妄想,做事不多思量只图一时痛快,阴阳怪气,口蜜腹剑,自以为是,自命清高。”
他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我把脸用力埋进枕头里,心脏突突跳得快极了,我感觉浑身都烧了起来,四肢百骸里流动着伤人伤己的恶意,即便我咬紧牙关,舌尖品到力竭后的血腥味,一个接着一个侮辱性的评判还是从齿缝里漏了出来,捆在我手上的缎带质量不太好,被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一拉二扯,刺啦的声响,它竟被硬生生撕得裂开了。
与此同时,在长久的静默后,袁无功笑起来,边笑边语无伦次地道:“这些话不用你说,哪里用得着你开口,我早就知道了,我有自知之明,哈哈,相公,你对阿药真的太温柔了,怎么骂人都不带脏字,你是在和我玩闹吗?下作,自以为是,痴心妄想,你就该直接点,说我卑鄙无耻龌龊至极,恶心你恶心得你见我一眼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恨不得我死得远远的,最好死在那两个人前面,最好——最好我这种贱骨头,就该早早死在娘胎!白白生下来也只是添晦气,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你闭嘴!”
“你不是想这么说吗,相公斯文,平日倒也罢,遇上不要脸面的东西关键时候可容易吃亏,我只是帮你骂个痛快,还是说我哪里讲得不够好,不够合你的心意吗?不应该呀,以前别人就是这么骂我的,我只是照猫画虎有样学样,你不喜欢吗?相公,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啊?”
他一通噼里啪啦颠倒黑白,听得我险些当场背过气去,说又说不过,打又舍不得,真气得快吐血,我整个人忽冷忽热般打起摆子,没等他进一步探讨起袁无功此人究竟是什么贱货,我抓起手边的枕头,二话不说就扔他脸上去了!
幸好是软枕,没带垫木,不然袁无功恐成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死于非命的天选之人。
“闭、闭嘴……”
我弓起背,跪在凌乱的被褥间,眼前涨成赤红一片,我脑袋里有根神经好像在被谁来回砍锯,痛得我想找把刀从天灵盖把自己一分为二,我听见他仿佛又在说些没人想听的混账话,我听不清,耳边也全是嗡鸣,我只能用尽力气,朝他吼道:“我让你闭嘴!袁无功,你敢再说一个字……你敢再骂自己一句!”
“谁这么骂过你,谁说你是贱骨头?难道你只记得旁人骂你咒你,都不记得世间又是如何赞美你?成天自怨自艾自轻自贱,你做给谁看,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你指望有谁来心疼?!”
他没说话,我却又道:“闭嘴!要我说几遍,你没长耳朵吗?!”
“谁骂你,你就骂回去,你只会窝里横吗?谁欺负你了,蔡仁丹,还有那个秦君,还有谁?把你当药奴,杀你养的兔子,他们这么糟践你,可我没见你反击回去,他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有你,只有你还只会在我面前犯拧,犯拧就犯拧,我是你相公,我本来就该让你为所欲为,但你跟我说实话了吗?袁无功,你说过一句实话吗?!”
说到后面,我已然气力不支,然怒到极致爆发出的能量不容小觑,我猛的拽过他的衣襟,他正经干架时能和谢澄那种猛人拼个来回,这会儿却一点反抗都没有,毫无防备,踉跄着就顺了我的力道倒在床上,我粗鲁地用袖口去擦他的脸,把他擦成个大花猫,乌云见了都得喵喵喵跟他现场认个亲。
可能是我动作太大弄疼了他,他开始挣扎,推我的手,口齿不清地说:“你也没有和我说过实话,你不也只会欺我瞒我吗?”
“对,我就是欺你瞒你,那又怎么样,你想报复我吗?你拿你自己报复我?”
“我怎么就不能报复你,我又没有、又没有别的手段,不这样做,你根本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不是我找上门,你见都不会见我……”他抖抖索索,哭得更厉害了,“谢澄都知道你回来了,明明他对不起你,你却先去见他,你宁愿相信他,都不肯相信我,我凭什么不能报复你,还有姬宣,你是不是又在偷偷帮他治病了,那天你是不是就躲在隔壁?你……你一直在看我笑话吧,看我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找你,我像个疯子……疯子,你心疼过我吗?你嘲笑过我多少次,你根本就不拿我当回事,我在你心中,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扔了也不可惜!”
狂风暴雨,呼啸而过,我怔怔看着他,他发泄过这一遭,也再提不起精力续上好半段,就隔着被子虚弱地伏在我膝盖上,乌黑长发铺开,后颈一截突出的骨头白得晃眼,他脊背还在不自觉抽搐,像是哭泣的尾音。
半晌,我慢慢抬起手,去摸他的后脑勺,我冷冰冰地说:“别哭了。”
“……”
“别哭了,袁无功,你也没指望我会心疼你,哭给谁看,哭有用吗?我在笑话你呢。”
“……”
“你真有意思,我才是吃亏的那个吧?你都这么对我了,我骂你几句,你还不服气,你讲点道理行吗?——对,你不讲道理,你知道自己是在胡搅蛮缠吗?”
他不肯理睬我,眼见着他趴在那里颤抖得更厉害了些,我就把他抱起来,他也不配合我,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拖到我怀里,严严实实护周全了。
“好了。”
我拍着他的背,抱着他,轻轻晃他,当年在那棵凤凰树下,茫茫大雪中,我就是这么哄他,他醒了我就给他喂血,他要睡觉,我就充当人型摇篮,多晃几遍,那双总是盯着我不放的眼睛便很快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