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宫廷)(26)
少微:“……”
卷耳和卫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看着自家主子被廊柱怼了,继而大发脾气,狠狠踢了那根廊柱几脚,再把那不识好歹的宫灯踩了个稀巴烂。
少微快要被自己气哭了,直到坐在通政司的案几前,还在呼哧喘气。
卷耳给他斟上茶。
过了一会儿,少微渐渐平静下来,他喝了口茶,咽下胸口堵着的那团闷气,还是认真看起了前线战报。
战事仍然紧张,自北峪关被破,西北三州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失地。不过裕国公率军驰援之后,情况有所缓和,不再是且败且退的局面,转而开始了拉锯战。
少微将一封封战报仔细看过,再按照轻重缓急整理好,待明日父皇过目。
他留心到一个问题——
粮草。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在开战之前国库也有存粮,按理说粮草不会短缺,可是现在总共七万大军在西北三州,按照每天七百石粮来算,不出两个月,将消耗完那边剩余的粮草。而中部和南方的粮食要收缴上来再运送过去,至少需要两个半月时间。
原先应当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尚食司和粮草押运官自然精心谋划过,但千算万算,他们没能料到南方突如其来的水患。由于这场水患,粮食收成大减,要筹措到足够的粮食再运送去西北三州,势必要耽搁一些时间。
雪上加霜的是,革朗那个木那塔也在抢粮。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专挑西北储粮多的城池先打,打下来后便把那里变成自己的粮仓。比如华世承驻守的落沙城,那里储存的粮草最多,如今木那塔安然地待在落沙城中,什么也不用做就坐拥充足粮草,实在让人恨得牙痒。
怎么办?
怎样才能解决粮草跟不上的问题?
少微动了动腿,一不留神撞到了刚刚摔过的膝盖,疼得他龇牙咧嘴。
目光扫到手边来自冕州的军报,他突然想给华苍写封信。
三更半夜,革朗军又来了。
战鼓擂得震天响,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举着火把,亮着兵器,在峙林城下叫阵。
廖束锋恨恨地告状:“你看!就是他们!”
华苍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儿,那些人离得较远,看着声势浩大,其实根本不是攻城的架势,但吵吵嚷嚷的着实烦人。
华苍从身旁的弓兵手上拿了把弓,拉开弓弦试了几下,道:“换把破城弓来。”
弓兵去取破城弓,有护国军将士闻言嗤道:“羽林军出来的弱鸡仔儿,别到时候拉不开弓,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你说什么呢,谁是弱鸡仔儿!”跟着华苍来的羽林军不服。
“说的就是你们!大场面没见过几次,跑到我们护国军的地盘来指手画脚,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
“你们护国军了不起?你们护国军丢了几座城了,你数过没!”
“吵什么吵!”华苍上来一人一记窝心脚,冷着脸骂道,“革朗军还没攻进来,我们自己人要先打起来了?”
廖束锋不知想到什么,殷勤地跑来劝架:“哎哎哎,都别嚷嚷了,谁嗓门大谁有能耐么?真要不服气,就来赌一把,敢不敢赌?”
“赌就赌!”“赌什么!”那两人义愤填膺。
华苍:“……”你看热闹不嫌事大?
廖束锋却不管那么多,他拿起弓兵递来的破城弓,问华苍:“华将军是想射哪里?”
华苍不耐地看了眼远处聒噪的敌军:“战鼓。”
“好,若是华将军一箭射穿革朗军的战鼓……”廖束锋将手里的破城弓指向那名护国军将士,“你,明早不穿衣服,绕军营跑十圈,好好遛遛你的鸡仔儿,顺道告诫大伙儿,以后别再对华将军和羽林军出言不逊。”
“若是华将军没有射中……”廖束锋又指了指华苍,“那就劳烦华将军把将军之位拱手让出,然后不穿衣服绕军营跑十圈,也遛遛你的鸡仔儿。怎么样?”
众将士:“……”这是个什么赌法?为什么我们非要看人遛鸡仔儿?
护国军将士道:“好!一言为定!”
华苍也不跟他们矫情:“可以。”
羽林军将士道:“不!事情是我惹的,我来替华将军遛鸡仔儿!”
华苍:“……多谢好意,心领了。”
那名护国军将士认为自己稳操胜券。
就算华苍臂力无穷,能拉得开那把破城弓,就算他平时目力极强,能瞄得准几里外的靶心,可现在是深夜,远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要如何射中那面战鼓?
其实那名羽林军将士心里也没有底,他自是知道华苍百步穿杨的本事,但这无月无星一团混沌的,跟瞎子无异,而且还要拿自己的将军头衔做赌注,所要承受的负担一定很重,总之他已经做好了替将军遛鸡仔儿的准备。
华苍倒是真觉得不难。
既然看不见,那就听声辩位吧。
要论这项本领,他自认不如太子。太子虽说在暗处是个小瞎子,但耳朵灵得很,华苍亲眼见过他半夜随手抄起一册书砸死对面墙上的蚊虫,也陪着他摸黑去过羽林军的鸽舍,看他凭借耳力用弹弓打下飞鸽,为了吃顿夜宵。
百发百中,从未失手。
而他不过是射穿一面战鼓而已,这有何难?
那群人中有人举着火把,火光隐约勾勒出了他们所排的阵型,那么阵型的中央应该就是战鼓的大致方位。
距离太远,华苍侧身而立,弯弓拉弦,仍觉弦劲不够,又在指头上绞了一道。
他手臂肌肉贲起,却稳如泰山,那箭尖直指向前方的黑暗中。
他闭上眼。
咚!咚!咚!
阵阵鼓声敲击着他的耳膜,又像是从胸腔中跃出的震动。
砰咚!砰咚!砰咚!
越来越清晰,那荡开的声响在他的感知中重新聚拢,最终归于一点。
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那只从天而降的橘子。
那人背着光,将一抹橙红抛给他。
他说:“你射中的橘子,特别甜!”
砰咚。
那橙红色在某一点落定,那般鲜明亮眼,像是一颗赤裸而温暖的心脏。
华苍松了弦。
他转头对廖束锋说:“让将士们接着睡,他们马上就撤了。”
那名护国军将士嘲道:“得了吧,这鼓声还……”
远处浑厚的砰咚声戛然而止,革朗军倏然安静。
一支利箭穿透了兽皮鼓面,他们的战鼓哑了。
华苍对那名护国军将士道:“明早让大家看看,你的鸡仔儿是不是特别硬挺。”
护国军将士:“……”
之后华苍带领百来人出城晃了一圈,那些革朗军迅速撤退,华苍放任他们撤,只把他们运鼓的战车拦了下来,然后把那面插着箭的鼓高高悬挂在峙林城的墙头。
极尽羞辱之能事。
廖束锋很服气。
次日,观赏到遛鸡仔儿的战友的护国军,也很服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太子谕令,你想看就能看的?
第29章 太子令
廖束锋有句话说错了, 华苍不是第一次来边疆战场。
他就出生在边关, 只不过那时候华义云的驻地不在北方, 而在西面。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景象, 焦土、尸体、鲜血……到处是士兵的呼喝声, 孩童的啼哭声, 大家仓惶逃离战乱之地, 原本繁华的街巷一夕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有人冲进了城。
母亲抱着他躲在屋子里,告诉他别害怕。
她拍抚着他说:“你父亲会守住这里,他不会输。”
可是当父亲击退敌人, 把他们接出来时,母亲并没有十分欢欣。那时城里已被草草清扫过,但她望着难以弥补的疮痍,望着地上残留的血印, 仍是潸然泪下。
在华苍的印象中,母亲少有展颜而笑的时候,即便父亲得胜归来, 她也只是沉默地迎接,但她一直对他说,他的父亲是个骁勇善战的大英雄,要他尊敬他,要他听父亲的话。
如今这个大英雄, 却终是为国尽忠,魂归尘土了。
华苍问廖束锋:“他是怎么死的?”
他看过那封军报,军报上说“华将军遭遇革朗军埋伏, 身中数箭,力竭而亡”,可这寥寥几句话,如何能解他心中疑惑?
廖束锋垂眸,抚着案上的地形图,缓缓道:“那日我们出关迎敌,华将军带着我们一路追击,直把革朗军撵到他们自己的边陲……”
那里有座城,名叫剌加。
长丰与革朗交战,曾数次经过剌加城,那是座小而贫瘠的城池,但正因为它的存在,使得革朗军在撤退时有了落脚点。一旦在战场上失利,革朗军便火速退入剌加城中,这里有城墙保护,有粮草补给,不出几日就可再次卷土重来,令护国军很是头疼。
这次,华义云想一鼓作气打下剌加城。
只要将剌加城拿下,革朗军便退无所退,长丰即可拒敌百里之外。而木那塔不仅进不了北峪关,还连带着失去了本国领土,想来也是无颜去见呼维斜单于了。
不过华义云始终有所犹豫。
出于谨慎,他遣廖束锋去落沙城告知华世承,调度一部分援军和守军,以防木那塔的疯狂反扑。不料廖束锋刚到落沙城,就听闻上将军那边中了埋伏。
廖束锋攥紧了拳头:“都是木那塔的奸计,就连我们最开始的胜利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次次把华将军引到剌加城附近,就是在等他来攻城。我们以为剌加城中只有退守的区区几千兵马,不曾想,木那塔竟然将八成兵力埋伏在了那里。”
“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华苍明白了,“他并不急着入关,火烧赤地也好,屡次进攻也好,都不过是做做样子,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杀了我父亲。”
“是的,为此他们不惜放弃了剌加城。那座城现下已经彻底倾颓,城中尚未逃离的百姓,我们护国军的一万兵力,全部葬送其中。”压下心中翻涌的怨恨,廖束锋哀叹,“主帅牺牲,护国军登时大乱,木那塔长驱直入攻进了北峪关。华世承将军为替父报仇,不听劝告,执意迎战木那塔,结果痛失落沙城,自己也重伤被俘。”
“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
华苍点了点头,目光重回地形图上,继续这番谈话之前的战况分析。
他神色平静,廖束锋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默默站在一边。
此时传令官在帐外喊了一声:“将军,有秣京来的信。”
廖束锋出去取了信来,见上面写着“左将军华苍亲启”,便直接交到华苍手上:“这是军令?密信?谁写来的?”
华苍抬头,看到那个笔迹就是一愣。
他说:“是太子殿下。”
廖束锋啧啧道:“太子殿下真惦记你啊,什么小道消息都先跟你通个气……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朝廷那边有什么新动向?难不成又有哪个龟孙子提出要议和了?还是说我们要重新部署兵力?”
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被华苍一脚蹬开了:“太子谕令,你想看就能看的?”
廖束锋掸了掸身上的脚印:“好好好,不看就不看,我出去巡城行了吧?”
华苍这才展开信笺。
入目第一行字,他嘴角就抽了抽,庆幸自己把廖束锋支了出去。
左将军华苍亲启:
华苍,我刚刚跌了一跤,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