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宫廷)(40)
少微打得酣畅,落地后转身冲着昭肃一笑:“你我联手,当真是心有灵犀!”
昭肃架住另一人的袭击,抽空隔着帷帽看了他一眼。
少年的笑颜映着朝阳,令他有些目眩神迷,而少年背后突然出现的刀刃,则令他面色大变。昭肃无法出言提醒,也来不及示意,他一把拽住布条,用力将少微甩出去,自己却因这股力道撞向了那森寒的刀尖。
昭肃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扭身避让,同时单刃剑“锵”地一声弹开了那把刀。
只是这样一来他也失了平衡,尚未站稳,那名刺客的后招又至,昭肃被逼得一脚踏空,竟从山边陡崖摔落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少微甚至没有看清昭肃与那人的对决,手腕上蓦地感到一股沉重的拉力。他被拽得向前踉跄几步,便看见急速下坠的昭肃正欲挥剑斩断那根布条。
“住手!”少微不知为何心口一痛,大喊道,“不准断了它!”
为了不牵连少微,昭肃的剑刃已将布条割开一道小口,听到他的话,手上下意识地一顿,随即再次使力去斩。
“我说不准断!”
情急之下,少微单手抱住一株杂树,任自己大半身体被拽出山道。
因为他的这一拉,昭肃骤然止住下坠,那仅有一寸相连的布条将他掼向了山壁,让他能勉强抓住一根树杈。
然而他们仍未化险为夷,少微无暇再去对抗刺客,抱住树干的胳膊被刺客砍伤,被迫松手。昭肃手中的树杈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咔嚓一声折断。
于是他们双双摔落陡崖。
昕州没有过于峻峭的山峰。
少微与昭肃的这一摔,在跌落约三丈高之后,因坡势渐缓,身体再度撞回山壁,接着就是不受控制的翻滚。沿途有嶙峋怪石,也有支棱树杈,虽说能减缓他们的冲势,但也无疑会给他们造成伤害。
昭肃在少微掉下来后,想也没想地跃过去抱住他,手掌护着他的后脑,将他紧紧按在怀里,尽可能减少他与山壁的接触。天旋地转中,小腿蓦地一阵麻痛,昭肃微皱了眉,只觉这番逃亡实是多灾多难,早知出门前该让怀里这人卜个吉凶宜忌,他向来算得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昭肃待冲力消减,及时攀住了一棵横生大树,终于在坡上站稳。转头去看少微,却见他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大约是刚摔下来时撞的,手臂伤口还在流血,人已是晕了过去。
晕了也好。
昭肃心想,他的帷帽没了,只剩面巾遮掩,这人要见了他,怕是不得安生。
上头的刺客还没有放弃,昭肃不敢懈怠,忍着左腿的疼痛,背起少微继续奔逃。
也算是因祸得福,他们这一摔,远远拉开了与刺客们的距离,昭肃在山中灵活躲藏,寻到了一处隐蔽山洞,这才稍作歇息。
少微于午后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狭小的山洞中。洞口有厚而密的藤蔓覆盖,天光艰难地渗透进来,只能照到浅浅的一块地方。
他额头隐隐作痛,胳膊上的伤口经过细心处理,疼还是疼,但已止住了血。
山洞的暗处坐着一个人。
以少微的目力,只能看出大致的人影轮廓。
他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
原本是想道谢的,可是话没能说出口。
没了帷帽遮挡,尽管还有面巾遮住下半张脸,但凑近了,他便可以看见这人的眼睛。
他知道这人是谁,又不知道这人是谁。
少微弯下腰,凑得很近很近,牢牢盯着这双眼。如同那时在观星台上,近到可以看见那双眼中倒映的星辰,近到因为那人的存在而无所畏惧。
良久。
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
昭肃终是敌不过这样的少微,他认输了。
叹了口气,他握住少微的手,以指代笔,用他们都熟识的字体字形,在那摊开的掌心上写下了四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一个瞎子,一个哑巴。
第45章 掌中字
这是个毫不相关的答案。
指尖在掌心划过的痕迹轻描淡写, 甚至带着些微痒意, 却仿佛把那过往三年全都烙印在体肤之上。
每一个惊梦的夜晚, 每一次钻心的愧悔, 每一捧焚化的祭奠……
烫得少微痛不可遏, 几欲疯魔。
——二丈九尺。
那块题牌上刻的“符咒”。
一道看似兜兜转转的圆周的题, 实际上却是直来直往的勾股题。
解得出或是解不出, 只在一念之间。
他究竟是谁?
昭肃一时无法回答少微。
他不再是“华苍”了,但眼前这人如此询问,显然也不会承认他是“昭肃”。
他只能告诉他, 他是与他有过交集的那个人。无论叫什么名字,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少微还记得,那么兜兜转转到最后……
答案其实不曾变过。
昭肃索性扯下了面巾。
就着洞口渗进来的光线, 少微勉强看见了他的面貌。
眉眼还是那时的眉眼,只是轮廓更深,比梦境里的清晰, 比记忆中的成熟。左侧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似乎有些阴影,少微看不清,便颤抖着手去摸。
触手是一道粗糙凸起的伤疤,与他上回偷掀帷帽纱罗时的推测一样,这道伤疤从喉颈斜向上划过, 经下颌延伸到左脸,收尾于耳廓,由深及浅。
这显然是一个刀伤。
“……怎么伤的?”少微呢喃着问。
昭肃握住他的手腕, 轻轻摩挲了下,示意无妨。
少微跟他犟着:“他们有人说你身中数刀,也有人说你被砍了头……说你……血染沙河,尸骨无存……我找了你很久……”
昭肃口不能言,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克制成一个无声的叹息。他目力极佳,见少微红了眼眶,几乎想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不过未等他动作,少微已从恍惚中回神,渐渐清明。
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质问道:“原来只是伤了喉颈,损了容貌,大丈夫何惧于此?三年光阴,既然无事,为何不回来!为何杳无音信!”
昭肃在他掌中写道:许人重诺,不得归期。
少微猛地抽回手,怒极反笑:“好一个许人重诺!”
昭肃平静相对,并不辩解。
“那我以长丰太子和护国军监军之名问你,”少微揪住他的衣襟,语气森寒,“华苍,你这叛逃之将,该当何罪!”
原本挺晴好的天,未时过后忽地起了一阵风,顿时阴了下来。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下下来,山洞里漫起一股湿气。
昭肃丝毫不解释,跟个棒槌似的杵在那里,把少微气得心口疼。
雨越下越大,隐隐还有雷声,也不知道外头的追兵撤退了没有,这时候出去显然是不明智的。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宛如两尊泥塑的雕像。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雨势减小。少微受够了这样的气氛,终于坐不住了,拨开洞口的藤蔓,想出去看看。
他还没跨出去,就被昭肃拦了下来。
昭肃扯了扯他手腕上残留的布条,示意他跟自己走。两人之间的布条早在坠落陡崖的时候就断裂了,只是谁都没有解开手腕上的结。
昭肃在前面带路,竟是走向这个山洞的深处。
因为光线昏暗,少微一直以为这座山洞只有这几个见方大小,没想到山壁后有个拐角,虽不知通向哪里,但有风从那头吹来,应当还有另一个出口。
昭肃选择藏身之处很有经验,不会选没有后路的,否则万一被刺客找到,他们连躲都没地方躲。因此他一开始就注意到这座山洞有“后门”,只不过没有机会同少微说。
这山洞是下行的,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说长不长,也没什么岔道,但他们没有火把,只能摸黑前行。如此一来,少微总被地上的石头绊到,或是险些撞到突出的石壁。昭肃几次想拉住他,都被他毫不领情地挥开了。无奈之下,昭肃只能尽量放慢脚步,让他能一步一跟。
三百来步的距离,他们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绕过最后一道山壁,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四面环山的山洼。
在他们所站的地方还有条向下延伸的小道,小道通往山洼中央的村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如同书里说的世外桃源。
少微眼睛适应了天光,遥遥望去,一片祥和宁静。
他总算松了口气:“天无绝人之路啊。”
雨已经停了,但小路上仍颇为泥泞。
少微能正常视物之后,便背着手走在前面,也不去管落在后面的昭肃。昭肃先前腿被撞了一下,如今麻痛感愈演愈烈,只能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跟随。
少微边走边看,快到村口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跑过来,互相追着打闹。他想上前问个路,但见小孩子横冲直撞的,又想还是让开比较好,这一犹豫,脚下没留神,一脚踩到了旁边田埂里。
刚下过雨,这稻田里泥水浑浊,一踩下去陷好深,少微嫌弃地拎着衣摆,不曾想小腿被泥潭拖住,竟然一步没跨上来。
昭肃伸手去拉他,少微气还没消,使的力道大了点,昭肃左腿吃痛,一个没站稳也滑了下去,连带着少微,两人一起坐到了泥潭里,头上身上溅了一身。
“哈哈哈哈!”
村里的小孩子们围着他们笑,对着俩泥人指指点点,把少微臊了个大红脸,气急败坏地爬上来,冲着昭肃骂道:“越帮越乱!磨蹭什么呢,还不上来!”
昭肃站起来,左腿还是使不上劲。
少微皱了皱眉,问:“你的腿怎么了?”
昭肃摇了摇头,单手撑着田埂,一跃而上。
之前在山洞里看不清晰,之后又是自己走在前面没在意,这会儿少微看他走了两步,终于看出端倪:“你腿摔伤了。”
说着他也不管昭肃如何推辞,硬是上去架住他,扶着他走。
两人相携着走了一段路,脸上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少微自嘲笑道:“想我堂堂长丰太子,竟会狼狈至此。”
昭肃顿了顿,翻开他的手,在泥浆上写了两个字:怪我。
少微望着他的侧脸,目光停留在那道三年前的旧疤上,轻声回应:“对,全都怪你。”
这地方叫涧源村。
对于两个邋里邋遢,一看就是误闯进来的外人,村里人表现得还算和善,村长甚至专门让人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休息。
据说涧源村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四面环山的腹地,不过倒没有真的与世隔绝,平日里常有人会去外面采买,也会把山里的草药带出去贩卖。
谢过村长,少微和昭肃先挑了两大桶水,准备把满身泥浆冲洗干净。
昭肃让少微先洗,自己去收拾了一张床铺,又在屋里打了个地铺。少微洗完后,昭肃就用剩下的水洗,洗到一半少微推门而入,很是自然地站到桶边打量他。
昭肃:“……”
少微:“我刚刚去村里请了大夫,我胳膊上的伤,还有你的腿伤,都需要医治。”
昭肃点头,匆匆擦洗一遍就想起身出来,却突然被少微一只手按了下去。
少微在他背后驻足,手指顺着脊柱下滑:“这刺青……”
这刺青他曾经见过,原先只有一道竖线、一颗悬垂的水滴和水滴中的一道短横,现在像是被补完了,成为一个完整的图腾——
玄鸟、双戟、禾苗。
这图腾少微也曾见过,就在最近。
在淳于烈的背上。
少微眼眸微颤,手指顺着玄鸟平展的双翼描画,一时间脑中千回百转。而昭肃只能僵硬着背脊,任他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