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36)
“你亲眼所见,现在却来问我?”鬼姑姑站起来,上前握过他的乌金鞭梢,“这又是何物?”
“我的确见他满身沾血站在墓穴中,却未亲眼见他杀人。”萧澜将那玉坠抽回手中,“一个不值钱的小物件,带着好玩,姑姑见笑了。”
“所以呢,你现在想做什么?”鬼姑姑抬头看他。
萧澜道:“我想弄清所有的真相。”
“真相?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真相。”鬼姑姑拍拍他的胸口,“你年轻不懂事,鲁莽冲动这一回,姑姑不怪你。”
萧澜低头:“是。”
“至于萧家老宅,”鬼姑姑叹道,“想来你也已经见过翡灵了。”
萧澜顿了顿:“姑姑节哀。”
“我哀也无济于事。”鬼姑姑让他扶着自己,缓缓回到椅边坐下,“那丫头命薄,我看出来了。当初你娘哄我说你爹带着翡灵远走高飞去了海外仙山,我还挺高兴,觉得逃离了这尘世,或者就能打破命数,却没料到,真相竟会是这样。”
萧澜并未言语,这当口他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有些不妥。
“上一辈的事情,怨不得你。”鬼姑姑拍拍他的手,“我做事会有分寸,不必忧虑。”
萧澜道:“多谢姑姑。”
鬼姑姑又道:“说说看,这洄霜城内最近状况如何?”
萧澜道:“这城里聚集了几十个江湖门派,都曾与姑姑一样,收到过一封书信,说冥月墓消失的红莲盏即将在李府重现。最近无端又兴起一阵新的流言,说琼岛鹰爪帮才是真正知道红莲盏下落的人,就在各门派都躁动不安时,鹰爪帮留在城中的两名弟子却偏偏失踪了。”
“去了哪里?”鬼姑姑问。
萧澜道:“不知,不过其余江湖门派都说李银必然知道内幕,一天前已攻占了李府,此时怕正在逼问。”
鬼姑姑摇头:“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萧澜问:“姑姑来洄霜城,也是为了红莲盏与陆明玉?”
“这只是其一,”鬼姑姑道,“其二是为了你。”
萧澜道:“我?”
“不必骗我,你定然已见过你娘了,我知道她的脾气。”鬼姑姑道,“可我不会让她将你带走。”
萧澜心下空了瞬间,面色却未变。
“因为陶玉儿不配有你这个儿子。”鬼姑姑递给他一杯茶,“当年她将你丢在冥月墓中,自己却一走了之,这么久来不闻不问,现在你长大了,出息了,她又想来捡现成的便宜,世间哪有这样的娘亲?”
萧澜接过茶盏,沉默不语。
“与翡灵无关,那是我与你娘之间的恩怨。”鬼姑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在你娘心里,红莲盏怕是比你更加重要,若是不信,这话你先记着,将来自会见分晓。”
萧澜道:“是。”
“至于陆明玉,陆明玉啊……”鬼姑姑长长的指甲扣着桌子,“他却必须死。”
“为何?”萧澜问。
“因为若他不死,你就得死。”鬼姑姑声音陡然一厉。
萧澜不解。
“他当年言而无信,才害你如今记忆残缺,毒花入体。”鬼姑姑单手轻抚他的侧脸,神情恢复柔和,声音里充满苍老的叹息,“傻孩子,你余下的日子不多了,若陆明玉体内红莲苏醒,你便会毒发身亡,所以你与他,注定只能留一个,明白吗?”
萧澜眉头猛然皱起。
天边乌云翻腾,层层包裹住日头,结成滚滚浓厚的屏障。
天与地间顿时漆黑一片。
“活见鬼,分明早晨还是艳阳高照的。”阿六嘟囔一句,继续在灶台前忙活。陆追在前厅里收拾桌子,陶玉儿走得急,针线筐还留着未曾收起,里头一件缝了一半的袍子,显然是做给萧澜的。
阿六端着两碗面进来,见着后又开始羡慕别人家的娘。
陆追笑:“怎么,想要?”
“倒也不是想要衣裳,”阿六放下碗,“爹,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成亲啊?”
“王城里的媒婆也比不过你。”陆追磕开一个鸡蛋,“吃饭。”
“若爹成了亲,也不用连受伤都只有炒面吃。”阿六孜孜不倦道,“朝暮崖上兄弟们娶回来的媳妇,个个都会炖鸡煮鱼。”想当初四处蹭饭时,一个月天天大鱼大肉都不带重样。
“想回朝暮崖了?”陆追笑笑。
阿六老老实实点头。
“那就回去吧。”陆追道,“说真的,我想让你回去。”
阿六赶紧摆手:“那可不行,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陆追摇摇头,食不知味吃了口炒面。
阿六又试探:“爹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陆追用筷尾敲敲他:“二十多年来,我这心事一桩叠一桩,你现在才看出来?”
阿六问:“我能做什么吗?”
陆追又吃了一大口面:“记住我今日叮嘱你的话便成。”
“这事简单,”阿六赶忙举手,“我保证,下回爹若是再装晕,我非但不会接,还要帮忙推一把。”
陆追问:“往哪推?”
阿六答曰:“姓萧的怀里。”
陆追嘴角一弯:“聪明。”
“这样我真的就能有娘了?”阿六不放心,又确认了一回。
陆追咬着筷子点头。
阿六一乐:“好好好。”说完又感慨,爹笑起来真好看,就算脸上一道疤,那也好看。
姓萧的忒没眼光。
第40章 独处 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阿六烧了满满几大桶水, 将屋内熏得热气氤氲。
天边银月半缺,陆追趴在浴桶边沿, 闭眼仔细听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由远及近, 从模糊到清晰, 一路吹落崖边的碎石,撕裂冬夜的空气, 卷起枯黄的草茎, 倾泻灌入院中,又呜咽着奔向山的另一头。
于是便又想起了在冥月墓中的那些日子。
没有风声, 没有雨声, 没有阳光, 看不见月亮的每一次阴晴圆缺,也不知星辰如何起落闪烁。墓穴里永远都是阴暗的,寂静的,冰冷的, 将夜明珠挡住后, 就能永远陷入漆黑的夜。
一切都是那样死气沉沉, 除了喜欢的人。哪怕是在最难熬的时刻,只要能被他握住手,就觉得总有一天,眼前所有苦难都会终结,然后两人重新寻一处村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能在阳光下有一座宅院, 不需要很大,泛着书香墨香,院里种满各色兰花,最好还能再配一池锦鲤,一壶清茶。
如此也算不得贪心罢,老天爷应当不会太为难。陆追睫毛微微颤抖,上头挂着湿湿蒙蒙的水雾,嘴角扬着,像是在想极好极好的事情。
外头突然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陆追睁开眼睛。
“谁!”阿六警觉无比,他一直就坐在院中守着。陆追每次在药浴之前,都要服药散去全身内力,容不得外人打扰。
萧澜道:“我。”
“是你啊。”阿六松了口气,又坐回石凳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翻墙,还当是哪里来的小贼。”
“你爹呢?”萧澜问。
“在屋里,洗澡呢。”阿六道,“你见到冥月墓的人了?”
“嗯。”萧澜点头,走上台阶想要推门。
“喂喂!”阿六赶紧制止他,心说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了我爹在沐浴还要往里闯。
萧澜道:“我不能进去?”
你当然不能进去啊。阿六又重复了一遍:“我爹在沐浴,没穿衣裳。”你懂的吧?
萧澜被噎了一下,他本想说大家都是男子,沐浴又如何。可话还没出口,却又想起了先前那些旖旎而又香艳的梦境,与那双漆黑的,落满水雾的眼眸。
阿六道:“喂,你没事吧?”
萧澜回神:“没事。”
“不如你先来陪我坐坐?”阿六道,“顺便说说看,鬼姑姑那头怎么样了。”
萧澜被他踉跄拉下台阶,又回头看了眼。昏黄的烛火正透过窗纸,暖暖晕开满室光,像是一团轻软的棉絮,正温柔包裹着屋里头的人,美好静谧,晃晃悠悠。
陆追懒懒趴在桶沿上,眼底闪着细碎微光,听院中二人聊天,声音都被刻意压低过,像是生怕会打扰到自己。
“来了这么多人啊?”阿六诧异。
萧澜点头:“上上下下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名弟子,这还只是明处我看到的。”
“赶来过年不成。”阿六嘀咕完,又想起还当真快要过年了,于是继续问,“是为了红莲盏?”
“或许还有些别的目的吧,只是姑姑不肯说。”萧澜道。
“杀我爹?”阿六用嘴型问。
萧澜微微皱眉,未说话,却也没否认。
就知道,阿六怒而拍了下大腿,陶夫人真是说对了,就是个老妖婆,城外那阴阳怪气的裘鹏也要强过她。
阿六凑近他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那你怎么想?”
萧澜道:“我不会伤他。”
阿六慌忙捂住他的嘴,你声音小些行不行,让我爹听见。
陆追“吱呀”一声打开屋门。他刚刚沐浴完,头发半潮散在肩头,只随意裹了件干净的白色长衫,整个人散着暖洋洋的气息——除了脸上那蜿蜒的伤疤,被热水一熏蒸,似乎更加鲜红刺目了起来。
阿六赶紧站起来想要扶他回房,萧澜却已经先一步进屋,还反手关上了门。
……
阿六背着手在院中沉思转圈。
情势不大妙啊。
因为这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像是要同自己抢爹。
“也不怕着凉。”萧澜扶着他坐在床边,“伤势怎么样了?”
陆追道:“还在流血。”
你也知道还在流血。萧澜哭笑不得,幸好山上有药箱,于是又替他重新包扎好肩膀,顺道往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疼吗?”
陆追道:“有些痒,这是什么?”
萧澜道:“从姑姑那里带来的。”
“鬼姑姑要杀我,你还敢给我用冥月墓的药。”陆追嘴上虽说,却也没闪躲,坐得还挺乖。
“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萧澜道,“好了。”
陆追问:“事情怎么样?”
“姑姑铁了心要拿到红莲盏,”萧澜道,“除此之外,她的目标应该还有我娘。”
“那我呢?”陆追问。
萧澜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说呢?”
陆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呢?”
萧澜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陆追问:“为何?”
萧澜道:“这还能有为何?”
陆追往床里挪了挪:“鬼姑姑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关于我。”
萧澜道:“真想听?”
陆追点头。
萧澜道:“可我不想说。”
陆追疑惑,看着他没说话。
“我不是想瞒你。”萧澜道,“姑姑要杀你,这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没什么好否认。只是她今日说的另一些话,我不会信,你也不必听,徒增烦恼罢了。”
陆追道:“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