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66)
虽然明知这恨意来得毫无道理,她却不想压抑,甚至还想让心中怒意焚烧燎原——当理智被吞噬时,软肋也会随之消失,她不想再输第二次。
心被层层叠叠的硬甲包围着,时间久了,连自己也能骗过去,仿佛已经刀枪不入,坚不可摧。
只是所有的假象,都在萧澜出现在王城的那一天出现裂痕,她发现自己依旧是疼爱这个儿子的,如同当年喜欢上萧云涛,那是一种不可控制的趋势,亲情与爱情都是一样炽热。
她几乎是仓皇而又踉跄地逃到了洄霜城,想要依靠红莲盏重新清醒过来,可还未来得及喘息,却又遇到了陆追。当初的纯稚孩童已经长大,磨难并没有让他变得世故,整个人依旧是干净而又温暖的,这种温暖让她喜欢怜惜,让她发现自己终究狠不下心,将他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
“娘亲?”萧澜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陶玉儿精疲力竭,微微摇了摇头:“罢了,此事暂且这样吧。先说说看,你这些天在城中都查到了什么?”
萧澜拉过椅子,将食金兽一事说给她听。
陶玉儿皱眉:“你这故事……”
“娘亲也觉得不可思议?”萧澜道,“陆前辈也当我在胡言乱语,不过那日我们却亲眼见到一个黑影钻进了枯井。”
“然后呢?”陶玉儿问。
“陆前辈已经派人守住了那处屋宅,暂且还没有消息传来。”萧澜道,“娘亲可曾听过类似的传闻?”
“以金银为食,哪有这样怪物。”陶玉儿摇头,“只怕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萧澜道:“无论是人是鬼,我都会将这件事查清楚。”
“那冥月墓呢,你打算怎么办?”陶玉儿又问,“裘鹏已被林威所伤,虽说只是瞎了一眼,不过他向来视容颜如命,只怕此时也与死了没区别。”
萧澜道:“若他当真废了,按照姑姑平日的性格,只怕鹰爪帮的那些小弟子,此后就是冥月墓的人了。”
陶玉儿冷笑:“狗咬狗,倒也精彩。”
隔壁房中,陆追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来却有些头晕,伸手胡乱一抓,晃得床边银钩乱响。
萧澜推开屋门,坐在床边将人一把扶住:“怎么了?”
陆追定定看了他许久,脑海中方才恢复些许清明,问:“这是哪里?”
“客栈,所有人都在这,很安全。”萧澜道,“陆前辈去替你煎药了。”
陆追松了口气,眼睛半闭着,头疼欲裂,于是习惯性缩进他怀里,两只手环过那结实的腰肢。
“没事了。”萧澜掌心在他背上轻抚,“别怕。”
陶玉儿站在床边,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诧异。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儿子,竟还会有如此温柔的表情与声音。
恰巧陆无名也端着药碗,同岳大刀一道从外头进来。
……
“先吃药好不好?”萧澜问他。
陆追摇头。
“听话。”萧澜想扶着他坐直,却反而被紧紧勾住脖颈。
或许是仗着昏迷虚弱,仗着半梦半醒,陆追难得任性一回。
屋中其余人都很沉默。
干嘛呢这是。
萧澜哭笑不得,却又不忍心将他硬拉开,只在背上拍了拍:“陆前辈熬了半天的药,凉了又要热,听话。”
听到“陆前辈”三个字,陆追觉得自己好像应当清醒一些。
但被他抱着实在太舒服,迷迷糊糊的,又实在不想清醒。
片刻之后,陆无名实在很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要一直将头往萧澜怀里钻,这画面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于是咳嗽两声,威严道:“明玉!”
陆追:“……”
屋中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陆追猛然将萧澜推开坐直,后脑重重磕在床框上。
“呀!”岳大刀被吓了一跳,“公子没事吧。”
除了捂着脑袋的陆追,其余人不约而同看向陆无名,眼底或直白或委婉,都写了同一个意思——你看看你。
……
陆追面色如常:“爹,陶夫人。”
陶玉儿从陆无名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给他:“觉得怎么样?”
陆追冷静回答:“没事。”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也同你爹商议过,”陶玉儿看着他喝下最后一口药,将空碗递给萧澜,“等到身子养好一些,定要送你去千叶城,此事没得商量。”
陆追一口答应:“好。”
“早这么乖不就成了。”陶夫人松了口气,捏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冷汗。
屋里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陆追闭眼:“我还想再睡一阵子。”
陆无名神情狐疑未散,还想说什么,却被岳大刀硬拉了出去。
萧澜蹲在床边低声问:“我留下?”
陆追还未来得及说话,陆无名先折返回来,天神般站在门口,伸手一指:“你,出来。”
第73章 坦白 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牙婆气息的萧大公子
陆追拧住萧澜的衣袖, 指节上泛出森白色骨色。
他有些后悔, 也有些忐忑,一颗心七七八八悬在高处, 不知落下去后等着自己的, 会是繁花还是利刃。
萧澜安慰地拍拍他, 低声道:“前辈找我呢。”
这话说得多余,陆追自然知道是陆无名要找他, 正因如此, 才更不愿放手。
陆无名又咳嗽了一声。
萧澜将他的手放回被窝,轻轻笑了笑:“好好歇着。”
陆追眉头紧锁, 目光越过他深深幽幽投向门口。
陆无名:“……”
萧澜出了客房, 掩上屋门后回身:“前辈。”
陆无名与他对视, 一张脸黑得似要下雨。
萧澜目光坦然。
岳大刀站在不远处,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对视,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去说两句话,也好缓和下气氛。不过还未等她攒足勇气, 陆无名已经同萧澜一前一后, 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街上不知何时又起了风。虽不像东北雪原那样刺骨凛冽, 却也夹杂着片片雨和雪,待两人策马出城到了林中,已连肩头都被沾湿。
萧澜并不知道陆无名会如何发问。
但无论问题是什么,他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客栈里头,陶玉儿端着药上来,问:“澜儿与陆大侠呢?”
“出去了。”岳大刀回答, 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碗,又道,“陆公子还在睡,要唤醒他吃药吗?”
陶玉儿摇头:“这是给林威的,你送去给他吧。”
“嗯。”岳大刀接过来,走了两步又顿住,歉意道,“夫人,那个,对不起。”
陶玉儿道:“嗯?”
“我骗了夫人,没有告诉夫人我的来历。”岳大刀心虚。
“人在江湖,本就不该有太多掏心掏肺。”陶玉儿道,“你并未做错什么。”
岳大刀又问:“那夫人生气吗?”
“你既没做错事,我又为何要生气。”陶玉儿笑笑,“快去送药吧。”
岳大刀答应一声,心里总算得了些许轻松。
城外树林,萧澜侧身闪过一道疾风,后退几步靠着树:“前辈。”
陆无名以枯枝为剑,扫开雨雪迎面杀来,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
萧澜挥臂一挡,半边身子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陆无名沉声道:“亮兵器。”
萧澜摇头:“前辈并未亮剑。”
“少废话。”陆无名一掌将他拍得踉跄,连牙缝都痒痒,“若今日赢不了我,我便宰了你这小兔崽子。”
萧澜趁机问:“那我若赢了呢?”
陆无名险些被他气得昏厥。
你还敢赢。
乌金鞭梢缠上枯树巨枝,萧澜的身形如同猎鹰。若换做平时,陆无名或许还要赞一句年少英雄不可小觑,但换做此时,却只想打断这混小子的狗腿。
那一截枯枝被内力贯穿,如同淬炼过的精铁,虽被乌金鞭的倒刺层层咬住,也不见折断弯曲,反而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剑气卷起呜咽寒风,震得树林沙沙作响。
萧澜心中诧异,他曾见陆追使过陆家剑法,却不知原来练成之后,竟会有如此威力。
两人对战数百招后,陆无名手腕一抖,枯枝径直刺向萧澜心口,却只是虚晃一招,趁着对方躲避之际,一道掌风直击他腹下三寸。
萧澜有些狼狈地闪开,这种下三路的打法,他先前却是全然没想过。
陆无名收招落地,一脸傲然看着他。
萧澜道:“前辈承让了。”
陆无名上下打量七八回,越看越觉得此人除了长得高些,实在没有其它优点。但这世上长得高的人千千万万,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又不是糊墙匠。
陆无名声音里溢着怒意杀气:“何时开始的?”
萧澜答:“明玉重返冥月墓时。”
陆无名险些又背过气,十九岁?
萧澜又道:“我会好好待他。”
陆无名脸色铁青:“闭嘴!”
萧澜道:“前辈若是不相信,将来有的是机会让我证明,可此时至少要先齐心协力,将城内的麻烦解决掉。”
陆无名问:“你舍得毁了冥月墓?”
萧澜摇头:“我原也不愿意接任掌门,况且那里本就是陆氏先祖长眠之地,自该交还前辈定夺。”
这倒是像句人话,陆无名却依旧对他不满。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因为此时此刻在陆大侠眼中,萧澜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的牙婆气息,专管拐卖人口。
萧澜提议:“不如先回去?”
陆无名胸口郁结未消,他从未像此时这样后悔过,后悔没有将儿子一道带出海,而是任由他胡闹,一个人去了冥月墓。
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可想象,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萧澜担忧:“前辈,你没事吧?”
陆无名重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没事你祖宗。
萧澜倒吸冷气,眼冒金星。
陆无名又扣住他的脖颈,这回却没有使力,而是带着一道隐在暗处,低声道:“别出声。”
萧澜微微皱眉。
远处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有野兽出没。
可这天寒地冻的季节……萧澜与陆无名对视一眼,两人都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果然,只过了片刻,林中便轰然冲出一道黑影,这回是站着的,并未四肢着地,不过也能看出是同一只食金兽,手上闪着寒光,指甲弯曲而又锋利,一爪就能掏出人心。
来这里做什么?萧澜心中不解,又透过枯枝向外看了一眼,恰好那黑影也靠着树坐了下来,微微向上仰着头,露出未被毛皮包裹的喉结,依旧是人的皮肤,向下延伸处,还有一片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胎记。
萧澜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人他曾在城中见过。
陆无名此时也能断定,对方绝非什么传说中的猛兽,而是个实打实的人。
刘成在树下休息了一阵,便又爬了起来,像前几日一样,四肢着地跑向了枯林深处。
萧澜与陆无名自然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刘成最后停下的地方,是一处乱葬岗。
陆无名挡住萧澜,示意他不要再往前靠。尸坑四周臭气熏天,刘成却像是丝毫也闻不到,几下便从薄薄的土层中扯出一具尸体,双手在夕阳下高高举起,又重重插入那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