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上(37)
徐慕怀随口说着,没有发觉孙长逸收回了手,慢慢后退了一步,面具戴上,遮掩住自己的失神。
“我先走了,你小心。霖铃之事,你只做不知便可。”孙长逸淡淡留下一句,离去。
徐慕怀觉得有些不对,但没多想,他出来已经够久,要赶紧回去了。
次日,方明珏跟前伺候的没了霖铃,只剩小德子和徐慕怀。小德子纳闷地挠头,方明珏看了徐慕怀一眼,便明了了。
宫人遍寻无果,后从冷宫井里打捞出一具女尸,时日太久,面目全非了,看衣着是霖铃。便有人说霖铃是感念皇后恩情,阴曹地府奔皇后去了。
这话倒还真有几分对,因为霖铃确实是被送到萧乾面前去了。
萧乾本以为自己会念着旧情,有些难以下手,但只要一想到她等自己死了还不够,还潜伏在方明珏身边伺机而动,便当即狠下心来,下了杀手。
但杀人前,萧乾问了一个问题:“你早该发现我不是肖棋了,为何没有告诉朱昆?”
到了院子霖铃便一直很从容,面对刀刃也半点不惧,不曾向萧乾求饶,但此时她却神情一动,看向萧乾,“我……我一直仰慕萧将军……我是为了萧将军才从军……”
萧乾不意外霖铃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与霖铃堪称朝夕相处,若她是大晋人,那必然会或多或少了解自己的习惯,更何况,她还是军中人。大晋女兵,多为暗线,明面上只有一支军队,不归萧乾统辖,乃是朱昆的利器。
萧乾想了想,道:“我麾下曾有四位副将,六位小将,在我死后,他们曾冒险入南越拦截杨晋,暴打了他一顿。但却没杀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霖铃看着他,摇了摇头。
萧乾笑道:“他们诚然知道我的死是功高震主,朱昆忌恨,杀了我,让杨晋做替罪羊。我是他们的将军不假,但所有的将军都是臣子,都要忠于一个帝王。所以他们可以为了我打杨晋一顿,却不能杀了他,因为这是挑衅帝王的威严。”
霖铃一怔。
萧乾缓声道:“你仰慕我,为我隐瞒身份,我感激你,不然我恐怕活不到今日。后来杨晋杀我,你不救我,我也正如对我的将士们一般,不怪不怨。只是若真兵戎相见的一日,我也不会手软。”
立场不同,无须论对错。
萧乾终究是杀了霖铃。这个他本打算好当成弟子培养,也一直这么培养的小宫女。他甚至还想过带她征战沙场,做个女将军,认个干妹妹。
可惜。
“我识人不清,带累各位了。”萧乾处置完人,进了议事堂,先赔不是。
左蒙青道:“多亏了徐公子,改日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这下宫里的事你可放心了吧?”
萧乾本有些僵硬的脸色缓了缓,道:“多少放心了些,明珏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想必他那边也快布置好了,只看这几日了,先掌控京畿,将杨晋断在外面,再肃边关。”
孙长逸也颔首道:“这么些日子的操劳,也终于要看见点头儿了。”
然而,萧乾此刻万万没料到,再万全的准备,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比不过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七日后,大晋使队突临京城,在所有人措手不及之际,宣告了两个消息。
杨晋于大晋境内突遭流寇,不治身亡。
大晋皇帝千秋,着南越之主方明珏亲自率队,前往朝贺。
第62章 东阳再遇
萧乾一听到这俩消息, 先是拍手称快,随即抄起刀剑,便要去大晋宰了朱昆。
孙长逸和左蒙青一个抓胳膊一个揪头发, 千辛万苦把人拦下, 萧乾长剑一掷,入木三分, 剑鸣铮然。
似是发泄出了这口气,萧乾挣开两人的阻拦, 掀袍坐下来, 面沉如水。
孙长逸折扇敲着掌心, 想不出宽慰之语,索性转身走了,自去安排。只留下左蒙青往萧乾边上一戳, 搜肠刮肚地安抚道:“肖兄弟别急,说不准朱昆只是要给你家皇帝一个下马威,犯不着紧要……”
这话说着就没声了,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萧乾盯着树上的剑道:“李重光入汴梁, 安得有回?”
左蒙青彻底不吱声了。
此话一出,几乎洞悉了朱昆的意思。
北有大晋,南有南越, 划仙霞岭北蓼水一线为界。两朝风俗习惯,礼仪规制俱是不同,但却有一个共通点,那便是百姓遍布。
民心所向, 即是是非。就算大晋是朱昆的一言堂,也要顾及着点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所以南越可以打下来,但不能让天下人看起来是大晋无故生事,霍乱太平。兵可以出,但要师出有名,比如为已臣服为属国的南越清清内乱,再比如南越皇帝得罪了大晋皇帝,以下犯上,得教训教训,等等。
当年萧乾带兵打南越,朱昆举的是南越土匪劫掠大晋百姓这一子虚乌有之事,所以即便是胜了仗,顶了这个锅的萧乾因着此事还是被人戳脊梁骨的。
一己之私,使得生灵涂炭,那是大过。
眼下许是杨晋又抽了脑子,朱昆连个让他背锅的机会都没给,决定直接对方明珏下手,欲仿赵匡胤召李煜之事。若去了,那便是任人拿捏,若不去,那便是挑衅,十数万晋军早在边关相候。
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国破家亡,实是形势比人强。
萧乾在此陷入了两难境地,但宫内布置妥了一切的方明珏,只是将一封信交给徐慕怀,让他离去,便接见大晋来使,应下了赴晋之事。
大晋来使极为倨傲,当下定了三日后启程,便直接宿在了颂阳殿偏殿,更是让人直接把守正殿与寝殿大门,毫不见外地安排人手清算杨晋的属下,俨然将这南越已当了自己的府衙。
“他们欺人太甚!陛下……陛下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啊……”
另一座偏殿的里间,一向脾气和软胆小的小德子都忍不住轻拭眼角,替方明珏不忿。
徐慕怀摇头道:“陛下这是安排了事,但却一时无法奏效,只得拖延时间。从京城启程去大晋,銮驾浩荡千人有余,行进必是缓慢,到得边境恐怕便得有一两个月。而且大晋皇帝的千秋节是在盛夏,远着呢。”
小德子哽咽道:“陛下都及冠了,一国之主的尊崇,也就皇后还在时过过几天好日子……”
萧乾还活着此等密事自然不敢告诉小德子,小德子一想到当初颂阳殿的和乐融融,皇后逗着陛下抢一块糕点,霖铃和自己在外侍候,再看今日,皇后霖铃都去了,陛下也要一去不返……
思及此,小德子就差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
小德子那止都止不住的泪水看得徐慕怀都烦了,斥道:“哭什么哭,还是不是个男人?!”
小德子抹着眼泪,理直气壮:“不是!我是太监!”
徐慕怀气得差点哭给他看,没得说,不再搭理小德子,径自掏了本书看。等到入夜时分,他便带着小德子,七拐八拐地从两个偏殿隐形人,退化成了冷宫隐形人。
这便是方明珏吩咐的。
大晋来使带的人毕竟不多,又与杨晋余党纠缠一处,正是机会。徐慕怀与小德子都属他亲信,若等大晋来使反应过来,恐怕都少不了一个随同前往的名额。到时若有一人挨不住开了口,恐怕他和萧乾便是真要被一锅端了。
方明珏多疑,徐慕怀和小德子,他的信任有限。
徐慕怀照旧将方明珏的信递了出去,来接的是萧乾。萧乾当场拆信看了,没说什么。只是三日后,大晋来使并着羽林卫近两千人,随銮驾出京时,后面悄无声息地尾随了一小队人。
人马太多,容易招人眼,萧乾让孙长逸和左蒙青等人各带几人,相距不远而行,前面再派一队轻骑,先往北去查探情况,而他自己,则是抄着份地图看了一宿,眼珠子都熬红了,推测出了方明珏一行的路线。
他怕方明珏受委屈,怕他不安多疑,便决定独自先行一步。
陆路颠簸,水路轻快。
方明珏一行是先走三分之二的水路,再走三分之一的陆路。水路途中只歇三站,分别是东阳、田怀、符资,都是有名的水乡。
水中行舟,快慢其实相差不大,尤其小船是很难快过大船的。所以萧乾决定来个八百里加急,直奔陆路,昼夜不歇。
于是,在方明珏一行到达东阳的前两日,一个满脸碎胡子,蓬头垢发,形容憔悴的高大男子抄着袖子背着包袱,牵着一匹随时都能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的马儿,走进了东阳城。
东阳城依山傍水,城东城南俱是码头,河流交错纵横,轻舟驶过坊间。
萧乾随意把马往桥下一拴,蹲到岸边洗了把脸,稍微捋了下头发。然后垂着眼盯着水面上这位兄弟的尊容,抚了抚胸口,生怕自己吐出来。
就算是北地千里追敌数夜,也未有如此形容不堪的时候,也不知小皇帝若见了还认不认得出来自己。但若要想在重重关卡之下见人一面,那是真不容易,尤其在他的轻功跌入二流之后。
萧乾忧愁地拍了拍自己的胡子,“挣点气,见媳妇就靠你了。”
找了间小客栈暂住下,萧乾也不收拾衣裳面貌,就跟个落魄闲汉一般晃悠到了东阳城大街上。耳听着当地方言,绕了没几圈,再对小摊贩开口,便是一口地道的东阳话了。
他又找路边的真·闲汉换了身衣裳,打听了点事,便回去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天不亮,萧乾来到东阳城最大的城南码头。
此时四更刚过,离天亮还远着,但码头上却早已热闹起来。送货的大船都泊进来,依次排着号,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打着赤膊搬运东西,远一点的地方停着马车和牛车,都是运往城内店铺的。
萧乾左右看了看,瞄准一个人,径自过去:“大伯,您这忙着呢。”
监工的转脸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哪来的闲人,走着走着!”
萧乾立刻陪着笑,从袖内掏出几枚铜板,塞进监工手里,“大伯,混不开饭吃了,您体恤着,就三两日便可,多了不求。我还年轻,您看我这……一把的力气!”
萧乾演二混子演得极为入戏,胳膊一伸,直接把旁边路过的一个汉子背着的麻袋拎了起来。
那汉子吓了一跳,正要说什么,被监工一踹:“磨叽个什么!”
萧乾嘿嘿笑,直接将手上拎的麻袋一背,跟着前面那汉子走。监工哼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心下对着几个铜板的孝敬也有点满意,便拿过一旁的簿子,多添了一横,意思是多一个帮工。
这些帮工不止搬运货物,还负责牵引泊船。
所以当方明珏站在船头,负手望着远处渐近的东阳南码头时,便见微亮的天光里一艘小船破雾而来,为首一人的身形越看越是眼熟,等那人一抬头,河面起风吹起满面大胡子和一头狂草,那人眼睛一亮,唇角的笑几要压不住。
看清脸的方明珏:“……朕好像有点晕船。”
第63章 千方百计
皇帝出巡, 来到东阳,自然惊动了无数官员。
东阳太守一边套官服系裤带一边往外跑,马车赶不及, 便纵马往码头去。
大小官员闻风而动, 天还没亮全吓醒了,等到那船队在牵引下靠岸时, 方明珏便见一片黑压压的身影跪在码头上,远处还有不断到来的马嘶声。
船靠岸, 众人下船。
东阳太守弯着腰, 跟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大晋使臣身边, 苦着脸道:“还请大人恕罪!都是小的疏忽,本以为按算程,还有一两日功夫才到, 来候着的吏员不得力,全是小人的过错!”
一府太守,对他国使臣自称“小人”。
方明珏在旁,心底发寒。怪不得有人说, 南越有文人,而无风骨。想着又是自嘲一笑,何必怪这些人, 自己不也是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吗?
大晋使臣淡淡扫了东阳太守一眼:“照你的意思,提前到了,反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东阳太守浑身一抖, 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又是一通声泪俱下的服软,还赶忙表示不仅备下了珍馐美酒,还有薄礼相赠。
大晋使臣在大晋不过是个五品官,日日要看人脸色行事,一来南越却风光了,连南越皇帝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当初的谨小慎微全然不见,翘着尾巴便道:“皇帝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行去驿馆歇息吧,本官先去乐呵乐呵。”
方明珏学萧乾学了个十成十,早便把脸皮置之度外,当下就应了。
视线再在人群中一扫,却见当初牵引泊船的汉子们早便被清场出去了。之前是不知来的是皇帝的船,眼下知道了,怎会再让几个苦力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大晋使臣被无数官员簇拥着走了,方明珏身边围着一圈大晋侍卫,上了马车,前往驿馆。
皇帝出巡住穷酸的驿馆,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驿馆的掌事得到消息时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就算皇帝可以随意出现在茶余饭后蜚短流长里,但这不意味着平头百姓见了皇帝不害怕。尤其是在皇帝马上就要住进他这个一进门就要被蜘蛛网糊一脸的破驿馆时,掌事怕得都要尿了。
但他屁点权力没有,整个偌大驿馆算上他就俩人,一时根本清扫不完这废弃地儿。
就在他长吁短叹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街对面走过来,轻车熟路地给掌事塞了俩铜板:“王掌事,那个……是许监工介绍我来的,他说这儿有活计……”
说着,他往里探头望了望,随即满脸疑惑,像是惊讶这破落地方,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还能有活计?
“有!有活计!”王掌事喜不自胜,拽着汉子就往里走。
别说这时候来的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就算是条狗,估计王掌事也得拉进来。
东阳城不大,从城南到城西,马车慢慢走半个时辰也绝对到了。
王掌事本以为他这一老跑堂那一小,再加一个懒汉,赶在皇帝驾临前能把门面清理干净就不错了,却不想,这几个铜板请来的汉子竟然靠谱得不行,不仅清理好了门面,还把最大的院子和另外一间小院清理出来了。
整个破旧得跟危楼一般的驿馆,半个时辰便焕然一新。
虽然还是显得老旧,但至少不会跟城外破庙一个档次了。
“小伙子,叫什么?”王掌事凑过来问。
萧乾蹲在门槛上,擦了擦汗,往嘴里塞包子:“郑钱。”
王掌事一惊:“有志向!”
随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套套身份,再听得萧乾这一口流利地道的东阳话,王掌事便捋了捋胡子,问:“老夫看你干得不错,这几日驿馆有大事,你就留下做个短工吧,银钱必是短不了你的,你意下如何?”
萧乾憨厚一笑,吃包子吃得满嘴油乎乎的:“管饭不?”
王掌事一愣,没想到是个憨货,随即大笑:“那是自然!管吃管住,放心就是。”
两人话音刚落,一队人马便转过街角,很快来到门前,侍卫开路,方明珏无宫人伺候,自己掀帘下车,一抬眼。
萧乾躲在门后跪着,似乎察觉到目光,偷偷一抬脸,露出一个满面油光的笑。
方明珏:“……”
大晋使臣似乎知晓方明珏自有一股势力,但他又很清楚,方明珏绝不会自己跑了的,因为这对南越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准朱昆知道了更高兴。所以他将大队人马都带在了自己身边,惜命得紧。
方明珏身边只剩下几十名侍卫,还俱是懒散之辈,驿馆内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大院子,把一朝皇帝给挤到了小院子,只留下几个把门的。
萧乾太清楚朱昆的手下的尿性,见状一面念着不出所料,一面为小皇帝心疼气愤。他选了间小偏房,就在小院子不远处,然后扛着锄头在门口锄草,耳目却警惕观察着四周。
方明珏虽然是个从小就过得很不如意的皇帝,但若说衣食住行上,除了眼下,还真未受过怎样的苛待。不过他已然练就了厚脸皮,对这些置身事外,进了小院子,随他而来的两名侍卫便骂骂咧咧站到门口,不再跟他进来。
方明珏进了屋,关上门,外面声音便隔绝了。
他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松了下。从大晋使臣毫无风声突然出现在京城,到现在,他身边总有一双双眼睛叵测地盯着,唯有现下,他终于得了安宁。
这小屋子不大,但朝向很好,此时正是晨光熹微,正有薄光透窗而来,通透明亮。
虽摆设俱是旧了,但却窗明几净,自有一番清静。
方明珏绕过帘子进到里间,目光顿时一顿。
临窗的案上摆着茶壶茶碗,旁边一个细口瓷瓶,里面插了株灼灼艳艳的桃花。几片花瓣被那茶碗内升腾而起的热气熏染得饱满欲滴,颜色更胜。
方明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有点热,却正好驱散一身破雾而来的寒意。
茶不是什么好茶新茶,但却融了一股暖热,一路过咽喉入肺腑,在心头缠了一道又一道。
方明珏蓦然想起第一回见萧乾的时候,萧乾傻了吧唧地拿烛火温茶,他有一瞬的晃神,心想,十几年来,好像第一回有人在乎他喝的是冷是热。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对这个人有了另眼看待,埋下了心障的种子。
一碗茶很快喝完了,方明珏伸手推开窗子,这面只有墙,没有门,见不到那些碍眼的身影,远眺都是雾蒙蒙一片,亭台楼阁,水乡景色俱是隐没。
方明珏正出神,便突然看见对面一个矫健的身影踩着梯子爬上了房顶,开始敲敲打打。
守在墙外的侍卫听得心烦,呵斥了几句,萧乾就憨笑,装傻子。侍卫骂骂咧咧一阵,慢慢走远了,换个地方守。
萧乾敲走了侍卫,再借着地理优势扫了遍四周,这才放心地朝着那扇开了的窗户望去。
方明珏站在窗后,面无表情,但一双点漆般的眼却一眨不眨盯着他,眼角慢慢泛了红,胸膛起伏着,似乎要将某些情绪压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