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上(42)
晋军只负隅顽抗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四散而逃。因着南越军的刻意,他们逃得毫无章法,四面皆去。
外围早有南越军围拢等待,如同伺机而动的猎人,就等着落网的此刻,抓捕战俘。
“将军!”李冬拄着枪窜上山头,“西边没堵住,跑了几十个!要追吗?”
萧乾甩了甩剑刃上的血,他的大刀在混战中早就不知甩哪儿去了,便随意拿了长剑,特意避开了自己最擅长的枪。
“追什么,”萧乾老神在在道,喉咙里的声音嘶哑至极,像含着凛冽风声,“让他们跑。”
李冬有点急:“他们跑了,岂不是去通风报信了?那大晋那边就有准备了啊。”
萧乾道:“要的就是让他们有准备。若是没准备,我们拿什么赢?”
李冬挠了挠头,似懂非懂。
自己人都不懂,晋军就更是摸不准这位来历成谜的南越将军的套路了,一时都有点踌躇生畏。
萧乾却不闲着,又乘胜追击,一口气把之前晋军威胁南越夺走的几座城池给抢回来了三座。这三座城不属于要塞,在晋军将领眼中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只派了一点兵力镇守,萧乾没费什么功夫便拿下来了。
而当这三座城独立出来,萧乾带着人截断了其他晋军抢占的城池的粮草货运,晋军才猛然惊觉,这三座城自己留着是没什么好处,但搁敌人手里他能给你捣乱啊。
虽说不至于伤筋动骨,绕个路一样运,但就是膈应人。
而这三城到了萧乾手里,便跟咬死了一般,谁来打也吐不出来,还经常反咬你一口。
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到大晋京城,朱昆再能忍也还是气得摔了一套文房四宝。
大晋自萧家的常胜神话,到萧乾的战无不胜,便再没吃过败仗。这一下大晋朝堂可翻了天了,有人认为区区小国竟都敢蔑视上国,必须严惩,派兵,使劲打。也有人主张和谈,就因南越是个区区小国,所以只要不是逼急了,面临家国存亡的危机,都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主战派和议和派理所当然地掐了起来。
大晋朝堂平静了这么多年,头一遭这么热闹。
主战的骂议和的软骨头,议和的骂主战的穷兵黩武。双方从口舌之争,差点上升到抽了奏折互怼。
最后朱昆阴沉着神色一拍桌子,冷眼看向主张议和的户部大臣,沉声道:“大国,疆土毫厘之差事小,颜面事大。此战既开,势必容不得临阵反悔。”
主战的兵部尚书趾高气扬地瞥了户部尚书一眼,“陛下圣明。王大人,您心里可得摸清楚,咱们之前可不是没议和,结果人南越看不上啊,回绝了。不就是输了一场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打便是。要是议和那像什么?稍微一打就怂了,谁怕了谁?”
户部尚书沉默半晌,也不提国库空虚,军饷难支了,开口便直指要害:“那微臣敢问陛下,何人可当主帅?”
满朝文武瞬间哑然。
朱昆的神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按在龙头扶手上的手指蓦然一紧。
良将易得,一帅难求。能统兵作战的将军,往往很多,但能统兵作战,又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却是很难出现。若是放在以前,这个问题压根儿就不会有人提出来,因为有萧乾在,帅印便没经过别人的手。
但如今,萧乾不在了。
他曾经的属下,最高水平的那一批都挂印而去。他们聪明,所以心知肚明自己的大哥究竟为何而死。但忠义难两全,他们进退维谷,便只好抽身离去。
而其余的,便是诸如王诩这种,领兵作战倒是人才,但真的统帅全军,天密关之战就是个例子。看似天衣无缝,处处想到了,处处算计到了,但其实难以统筹全局,顾此失彼,太过狭隘。
王诩这样的还有很多,但就算再拉出十个,恐怕也没什么意思。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尴尬无语。
兵部尚书张着嘴,想举出几个人来,但仔细一想,若对面真是那般奇诡的统帅,去再多也是送菜。这嘴便张着,闭也不是,说也不是。
此事最终被暂时搁置下来,晋军一位主将临时充当主帅,暂领帅印。
朱昆也派人去找那些挂印离去的将军,而且很成功,有两个都有些意动。但这意动没持续两日,一则似真似假的传言便在大晋境内风一般流窜起来。
“哎,你听说了吗?南越打到大晋来了!”
茶楼酒馆,处处都是鼎沸人声掩饰下的议论。
“这怎么可能?!咱们大晋兵强马壮的,南越那些娘们唧唧的汉子……”
一人捂着嘴,贼眉鼠眼地左右瞅了瞅,小声道:“怎么不可能?你知道南越主帅叫什么吗?付坤!咱们萧将军,字就是俩字,负坤!而且听说那付将军戴着面具,面目有毁,恐是遭遇过什么不测……”
另一人大惊失色:“你是说……那是萧将军?!可……可萧将军为何帮着南越打咱们大晋?”
那人耷拉着眉眼,嗤笑一声:“这里边名堂可就大了。萧将军功高震主,当初的暴病而亡,可不知是真是假……”
“怪不得当初跟着萧将军的那些将军都隐退的隐退,称病的称病……伴君如伴虎啊……”
大晋市井没有南越的开放,不许妄议朝政。但架不住这流言有鼻子有眼,还关系着百姓心中的战神,疯传起来当真惊人,等到想止的时候,已经止不住了。
而这流言是真是假,也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因为凡是听到这则传言的将领,与萧乾有旧的,全都再次关紧了门,闭紧了嘴,别说朱昆只是派了个人来,就是朱昆杵他们大门口了,他们也不一定敢开门。
民心所向,他们之所隐退,就是因为顾及着那点情义,顾及着自己的脸面,这要是东山再起,那是要被戳脊梁骨戳死的。
明知是人有心算计,但还是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况且,就算还有人敢站出来,但朱昆可不敢再用了。本来就一直疑心,时不时试探下这些人是否真的跟死而复生的萧乾藕断丝连,这下半挑明了,朱昆怎么还会让他们带兵去面对那个极有可能是萧乾的付坤?等着临阵倒戈吗?
无人可用。
只不过少了一个萧乾,当初大晋人才济济,将才如林的盛景,便如云烟般,散了个干净。
一直对萧乾的死没有太多感触的大臣和一些百姓,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萧乾这个人,对大晋意味着什么。
而就在此人心浮动,左右为难之际,朱昆干脆利落地下了一道圣旨。
御驾亲征,太子监国。
谁也信不过,那索性把名将都带上,自己亲身上阵。而说起来,打仗能力朱昆或许一点没有,但统筹全局,运筹帷幄,朱昆作为一个皇帝,绝对是做得到的。而且,皇帝从根上便与普通的主帅不同,这里面蕴含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
若说晋军是一群狗,那朱昆的到来,便是让这群狗彻底疯狂。
“朕倒要看看,南越还能得意多久。”朱昆面目柔和地笑着,翻身上马,遥望南方。
但其实,南越虽然打了胜仗,但却并未像朱昆所想的那么得意。
因为他们陷入了当年朱昆的处境。
当萧乾第一封捷报传来时,满朝欢呼,满城欢庆,但当第二封、第三封,乃至更多的捷报传来时,这种气氛慢慢消失了。只会忍气吞声被动挨打的南越也有连战告捷的一天,这件事将付坤这个人的名声在民间推到了最高。
而方明珏的御案上,也终于出现了一封封为萧乾请封请赏的奏折。
所有奏折不管用了怎样的语调,都只有一个内容:
为付坤请封定国侯,回京受赏。
“陛下,他们这是慌了。”徐慕怀站在阶下,慢慢看完方明珏丢给他的奏折,谨慎地思忖着话语,小心道。
他知道皇帝与皇后感情极好,但如今皇后可并非皇后,而是一位连战告捷的将军。功高震主,远隔两地,连他都不敢确认皇后是否有被这声望名利冲昏了头脑,更何况这位从不信任旁人,疑心病深重的皇帝?
徐慕怀摸不清方明珏的心思,况且他本就与萧乾关系近些,此时更是不敢多言。
方明珏坐在御案后,漠然看着徐慕怀。
他比萧乾在时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许多。宽大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有些虚笼。他更消瘦了,但却更挺拔,更有威严了。一股压在他骨子里多年的气势终于在极致的隐忍后爆发出来,冲凌九霄。
他淡淡看着徐慕怀,神色清淡,乌沉沉的眼珠一落,压迫感却极强。徐慕怀察觉到那视线,腰背不知不觉弯了下去,冷汗湿透衣衫。
方明珏终于开口,声音不喜不怒:“他立下如此大功,这个定国侯是要封的。”
徐慕怀垂着头,蓦然闭上了眼,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意。
到底……在权力面前,哪来的什么情有独钟,至死不渝?还不若当时两人夹缝之中,依偎互暖,倒是羡煞旁人。也不知皇后若是知道重来一次,依旧被如此猜疑忌惮,弃之若废狗,可还会划下那一道伤,心甘情愿,远赴辽东?
徐慕怀心中感慨万千,为萧乾愤愤不值,却忽然见方明珏猛地站了起来,迫不及待似的,绕着御案走了一圈,站到窗前远望。
“……陛下?”徐慕怀有点诧异。
方明珏望着窗外,黑白分明的眼瞳似有远景投入,令他的眉眼陡然深了。他僵冷了许多时日的唇角终于动了动,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要封赏。但无需他回京受封,朕……亲自去赏他。”
徐慕怀一怔。
这句话,微微颤抖着,带着掩藏不住,也不想掩藏的期待,与浓浓的思念。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他是真的狂了。
第72章 偷香窃玉
初夏已至, 燥意渐生。
方明珏的銮驾带着整装待发的五万大军,快马加鞭,不日便进了辽西地界。
御驾亲征这件事不出所料受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 但方明珏已然不是当初佯装软弱的小皇帝, 他也不以势压人,也不专断独行, 只是清淡平缓地开口,一句一句堵死了大臣们反对的声音。
完全没料到在早朝寡言沉默的皇上嘴仗功力居然这么强, 很多大臣都严重怀疑曾子墨前几天进宫是给皇上开了小灶。
不过, 御驾亲征于这些大臣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
一则皇帝去了前线, 声望肯定是要占大头的,那位来历成谜的付将军就不足为虑了。
二则嘛,就是皇上此时膝下无子, 后宫连个鬼影都看不着,若要有人监国,便是不久前被接到京城的端王世子方泽颢。而方泽颢只是一个小娃娃,肯定要倚重各位大臣, 这就是机会。
这些文臣武将琢磨着的小心思,自然没能瞒过方明珏。但方明珏早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胸有成竹, 也不惧那些小动作,等打点好一切,便施施然上了銮驾,启程北上。
一路走来, 虽说人马众多,銮驾繁重,但却没耽误太多时日。萧乾得到消息时,方明珏的銮驾已过了田怀。
过了田怀没多久,便入了辽西。
路上一月有余,方明珏白日赶路,銮驾在半路换成了轻便的大马车,颠簸不已,拄着额头便震得人眉心疼。夜间歇息,还要处理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和奏折,没几日便又瘦了许多。
无意中在铜镜里看见自己的面容,方明珏怔了半晌,懊恼地一拧眉,所有人马便从急匆匆赶着投胎似的匆忙,陡然变成了悠然闲逛般的慢腾腾。
到了辽西,方明珏更是下令多留两日,召来辽西最好的酒楼为自己天天烧菜。
伺候着方明珏的小德子大惑不解。吃得多也就算了,陛下还爱上了照镜子,天天悄悄捏自己的脸,小声叹息:“还未胖……”
小德子跟随王伴驾的徐公子嘀咕,徐慕怀啧啧道:“是怕有人心疼吧。”
有没有人心疼还不知道,但方明珏确实是莫名焦躁起来。
这一路而来,他虽催的急,但心中并未有什么恨不能生了双翼飞到辽东的急切,但当真的一步步踏入辽西,他才发觉,并非是自己的心不急切,而是他的这颗心早便自己偷偷飞走,不在他的胸腔了。
一想到不过百里之遥,萧乾就在那里等他,方明珏便是辗转难眠。
不过幸好,他是一个很有先见之明的皇帝。所以在这一夜时近三更,自己仍未有半点睡意时,方明珏便悄悄起身,未惊动门外的小德子,自己披着外衫,打开了床脚边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这箱子里究竟是何物,谁都不得而知,但它是自宫内搬出来,一路上銮驾坐马车,享受着与方明珏同等待遇的箱子,就算里面装的都是破烂,这身价也已不同凡响了。
但里面不是破烂。
箱子打开,凭借着微弱的烛光,依稀可见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两个小盒子。
方明珏先把衣物都抱到床榻上,再把两个盒子打开。
一个盒子是满满的一摞信函,另一个则是几幅画,两个小泥人,一本兵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他把这些东西挨个摆上床,这时倒不嫌脏了。柔软的指腹一个个摩挲过去,像是隔着这些冰冷的物件,触摸什么人温热锋利的眉眼,连日来有些郁郁的神色都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东西都在床上摆好了,方明珏才上了床,盖上被子,连同那些东西一起盖进去。
衣物有两件搂在怀里,更多的枕在头下,微微一侧脸,便能闻见那股熟悉而冷冽的气息,仿佛经久不散,一如这人盘踞心间。
方明珏将脸往衣物里埋了埋,还未来得及多回忆一些有关萧乾的记忆,连日来的紧绷缺眠便陡然压来,将他拽入黑甜的梦乡,沉沉睡了过去。
于是,当赶了一天半夜路,风尘仆仆偷偷溜来的萧大将军暗搓搓贱兮兮地钻进小皇帝的被窝时,便被方明珏一被窝的侍寝“爱妃”们吓了一跳。
萧乾怔了片刻,看着方明珏。然后看着看着,视线便掠过那被昏沉烛光蒙上静好清俊眼色的眉眼,落到了他半边脸紧贴着的枕头上。他伸出手摸了下,确认这枕头是他留在皇宫的衣物堆叠而成。
再往下,被子的边沿露出几块布角,仔细瞧了瞧,也是他的衣裳。
手掌伸进被子底下摸了摸,有点硬,是个泥人,再往里,攥到一沓信。
萧乾把信顺出来两张,对着烛火展开看。看了几眼,觉着有些不对,这信的内容是他写的没错,字迹也是他的,但看着委实别扭,仔细辨别了会儿,竟是临摹的。谁会这般无聊,专程临摹他这些胡言乱语的信函?
答案呼之欲出。
萧乾低下头,贴到方明珏面前,倦色浓重的眉眼微微舒展开些,舌尖一探,轻轻舔了下方明珏的鼻尖。
有点凉,像微冷的玉石。
方明珏似被这一下惊扰了,皱了皱鼻子,眼睫微颤。
被方明珏这平日罕见的软糯劲儿惊着了,萧乾忍不住又在方明珏的鼻尖上亲了下。只是这回唇还未离开,便被一双陡然睁开的眼盯住了。
萧乾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见方明珏睁大的眼又慢慢半阖上,慵懒轻软地撩了下眼尾,慢腾腾伸出胳膊抱住了萧乾的脖子,脸抬起来,蹭上他的脖颈,声音微哑道:“唔……好久没梦到你了,萧乾。别生气……我……我不是故意瘦的……我好想你……想瘦了……”
萧乾又好气又好笑,呼吸都抖了。
他蹬了靴子,长腿往床沿上一伸,一手搂住方明珏的后腰带进怀里,一手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挑眉低笑:“就这么想我?”
迷蒙的眼看见那沓信纸,才恍然惊醒,这不是梦。
方明珏睁了下眼,随即又飞快地闭上,整张脸扎进萧乾的颈窝,只露出一截慢慢晕开薄薄绯红的纤白后颈。
萧乾心头一动,垂首舔上去。
方明珏肩胛微微一缩,整个人颤抖了下,然后抬起头来,吻了下萧乾脸上的伤疤。伤疤难得愈合得很好,不复当初的狰狞,但仍将萧乾整个人的面貌改变了许多。
“是瘦了。”萧乾捏了捏方明珏腰间,道,“辽东没什么吃食,不过我羊腿烤得不错,改日抢了晋军的肥羊,烤给你吃。”
方明珏胸膛微微起伏着,一时心绪难平,口中却淡淡道:“你怎么来了?晋越边境离不得你,没两日我便到了,这一趟跑来,你太累了。”
“我想你,就来见你了,”萧乾笑道,“咱们行军打仗,就讲究个心定神宁,顺心意。若是我强自压抑,心思不定,仗也打不好。芝麻没捡到,西瓜也丢了,何苦来哉?”
方明珏掀被子起来,红着耳朵收拾他床上的东西,低声道:“都是歪理。”
手指按到信函时,却被萧乾一握,缠着手指摩挲,戏谑地问:“你临摹这些做什么?看我这狗爬的字难受了?”
方明珏面上的晕红渐渐褪去,抬眼看了萧乾一眼,轻声道:“你的那些……怕看得多了,损了破了,便都收起来了。”
萧乾沉默了会儿,等方明珏收拾完,合上箱子,爬上床,才膝盖一屈,半跪在床上,搂着方明珏的肩背,低声叹道:“陛下,你这是要我死啊。”
方明珏下意识反抱住他,微微一怔,便听萧乾接道:“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话音未落,便眼疾手快地抓住小皇帝砸向他胸口的一手肘,顺势向上一拉一压,按在床头,唇舌也随之压下。
方明珏挣扎了下,“放开。”
萧乾一顿,手松开了,微抬起身。
方明珏将他推起来,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他抿了抿唇,抬手去解萧乾的腰带,低声道:“我来……我想看看,你受了多少伤。”
萧乾摸了摸方明珏的脸颊,不动了,任由小皇帝慢慢解开他的腰带,扯开他的衣襟,一道一道地抚过他身上的伤口,一下一下吻过他的疤痕,然后按着他的肩膀,红着眼眶,慢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