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重生做什么(123)
百官静默,大气不敢出。
还是成王怜他老迈,抬手示意,命两个小黄门上前搀扶,为他抚背顺气。
清和殿中近乎死寂,唯有如撕裂般的喘气声,叫人担忧这老人下一刻就要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成王不动,一手把玩沉香,一手负身后,唇边微带笑容,近似和蔼地望着那老人。
却叫旁观者后背生凉,密密地渗出汗来。
成王年轻时,曾是誉满京城的美男子,性情直率豪迈,交游广阔。谁都想不到他那俊美无俦、与人为善的皮相下,藏着个残暴嗜杀、满手血腥的恶鬼。
大司马徐仲鲲受车裂之刑,曹国公满门抄斩,姚侍郎诛三族……成王哪一次下旨不是和颜悦色,轻描淡写就夺了成百上千条人命。
成王摄政六年,以铁腕血洗朝堂,枉死者数万,举朝血雨腥风、动荡不安。
这张太傅活腻了,旁人却还惜命,只恨不能同他撇清关系。
成王不开口,谁也不敢动。
又过了片刻,那老者咳嗽渐停了,才有个幼童声音怯生生响起来:“伯父,你莫要生张太傅的气。”
成王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孤零零困在御座之中的皇帝,九龙腾云的浮雕金黄璀璨,同软垫交相辉映。那穿着五爪金龙明黄袍子的小身影仿佛要被这片贵气逼人的颜色吞没。
他便笑了笑,“圣上是仁德之君,素以宽大为怀,本王只好做个恶人,以免陛下为奸人所骗。”
张太傅嘶哑怒道:“你……你说谁是奸人?”
成王仍是笑得风华绝代,握住张太傅伸出来的手,将一直把玩的沉香放在他掌中,“太傅为国尽忠五十年,鞠躬尽瘁,居功至伟。圣上感念太傅恩义,准你致仕还乡。本王这千年沉香就赏了你,陛下另赐良田食邑,免你族中子弟五十年赋税徭役。太傅,人生七十古来稀,剩下的日子,不如好生做个田舍翁,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那沉香被把玩得带上铁石之色,木质细腻,雕成个弥勒佛的笑脸模样,雕工精巧、神态生动,此情此景看去,仿佛正咧着嘴,朝张太傅嘲讽大笑。
张太傅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两腿发软,全靠两个小黄门搀扶,才未曾跌倒在地上。手中的沉香雕件如同一团炭火烧手,想扔却不敢扔。
百官之中,也有十余人跟着脸色铁青。赋税徭役?好端端的高门望族,阳原张氏的官宦子弟,要交哪门子的赋税徭役?
成王言下之意,便是要张氏所有子弟断绝仕途,终生不得入朝为官。做了白身……自然就该交了。
张太傅大惊,他也知道成王心硬,只跌跌撞撞跪下,朝着高高玉阶之上的小皇帝咚咚咚磕头。额头磕破了皮,血肉模糊,张太傅带着血,哭得涕泗横流:“陛下!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老臣……老臣不累,老臣非因恋栈不去,只是……如今多事之秋,陛下身边奸佞未除,老臣着实……寝食难安,岂能只顾自己偷生?老臣舍不得陛下……老臣满门忠烈,又、又为何突然就……”
张太傅心虚,如今年纪大了,心也乱了。当年也是出口成章、胸藏锦绣的状元郎,如今说的话尽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愈发昏庸。
小皇帝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只得挑自己听懂的劝道:“张太傅……我、朕也不舍得张太傅。只是、只是太傅尚有家人,朕岂能因一己之私强留太傅?您年纪大了,多去陪陪孙儿罢。”
语气之中,难掩羡慕。这小皇帝由己及人,他渴求亲情而不得,便料想旁人也应如是,对此格外宽宏。
张太傅却只当他话中有话,里里外外受了敲打,心知大势已去,颓然跪倒在最低一层玉阶之下,张口之时,只觉满口苦涩辛酸:“老臣……谢恩。”
成王嘴角的笑容,便愈发渗入几丝讥诮。
他心中道:七弟,你瞧,当年做不到的事,我如今桩桩件件都替你做了。当年动不了的人,我如今说杀就杀了。你何不回来瞧瞧哥哥做得好不好?
退朝之后,他牵着小皇帝回康宁宫。
小皇帝眉目宛然,恍惚如同他第一次见到的七皇子。
如此算来,他与七弟初见那年,七弟也是六岁。
那一年他十二岁,做了整整十二年小乞丐,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领着一帮兄弟独霸城西随意乞讨,三餐吃饱。
有一天却突然被人找上门来,带他进京、入宫。
如同神仙姐姐般美貌精致的宫女们将他一身恶臭的泥垢搓洗干净,给杂草般的头发抹上香油,梳理顺滑,挽好的发髻中插上价值连城的碧玉鎏金簪;给他换上轻软华贵、闪闪发亮的绸缎衣裳,压袍的珠宝玉佩件件都珍贵得令人咋舌,晃得他头晕眼花。
老黄门领他拜见了只在说书先生口中提过的人物,皇帝、太后、皇后,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竟是他的血亲。
他顺着宛若高耸入云的宫墙,穿过数不清的朱门,进入一间比破庙大了数十倍、更豪华奢靡到叫他惊恐的屋中,引路的黄门说道,这便是他往后的居所。
然而他只觉自己如同一头卑劣残暴的鬣狗,合该与死尸腐肉、血污恶臭为伴,如今却误闯进高华清娴、香气扑鼻的瑞兽群中,连头发丝都与之格格不入。
小皇帝蹬蹬蹬跑进了书房中,一面迭声叫道:“伯父伯父!趁热吃!”
他自怀中取出个手帕包,一层层小心揭开,露出个黄澄澄的糖酥饼,表面撒着芝麻,还腾腾冒着热气,被压得碎了一半。
小皇帝年幼,吃食由太医和乳母严格照看,甜品每日都有定数,绝不多给。譬如这糖酥饼,因其油腻过重,又是民间粗鄙点心,宫中不喜,小皇帝每旬都只有两个,反倒因此成了稀罕物。
成王放下奏折朱笔,将小侄儿抱在腿上,宠溺笑道:“昭儿真舍得给伯父吃?”
小皇帝用力点头:“伯父喜欢糖酥饼,昭儿想要和伯父分食。”
成王做乞丐时曾得了个糖酥饼吃,那外皮轻薄酥脆,入口即化,内里的糖汁又甜又香,小乞丐只觉天上地下,再无比这更美味之物。
他初进宫时依然生计艰难。老皇帝子嗣众多,虽然接他回宫,却也未曾周到照料。他生母又卑微,虽然身为三皇子,却被兄弟姐妹们个个看不起,连太监宫女也欺他无知,私扣他的饭食。
是七弟分他吃食,帮他熬过了最初的时日。
说来也巧,七弟第一次分给他的,正是一盒冷透了的糖酥饼。内馅以猪油调和,冷了便起腻变软,七弟很是嫌弃。
然而成王只觉他一生之中,再多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也比不上那盒起腻的糖酥饼。
小皇帝两眼晶晶亮,举高手里捧着的点心,成王摸摸他的头,接过来慢慢吃掉。
物是人非,如今吃下去只尝到满口齁甜油腻,很是不快。
然而那小童却绽开满脸笑容,嘻嘻笑着在他怀里拱,反复地叫:“伯父伯父!”
成王喝茶清清口,遂抱着小皇帝教他习字。
小皇帝单名一个昭字,成王教他写“雁回”,待他及冠,便赐字为雁回。
昭节迎春来,春来则雁回。
成王名为沈雁州。
小皇帝的名与字,都是先帝生前拟好,拉着沈雁州的手,拼尽全力一字一句细细叮嘱,如刻在骨中、烙在眼皮,想忘也忘不掉。
沈雁州彼时与他两手紧握,冷笑道:“沈雁回?好,好,沈月檀,你苦心孤诣,时时提醒,只为我能保你后嗣王座安稳。你不信我,为何还要用我?”
沈月檀面如金纸,生机薄弱,眉宇间死气浓厚,却不减清绝之色,抬头望着他时,眼中情谊深厚,“哥哥……虽然宫中有六个兄长,可在我心中,我只当你是哥哥。”
沈雁州险些咬碎了牙,眼神炽热,几乎要将病榻中人烧穿:“我只愿不是你哥哥。”
沈月檀轻声道:“只有你是我哥哥,是我骨中骨、血中血,除了雁州哥哥,我谁也不信。”
沈雁州一个字也反驳不得,默然片刻后,只道:“好,这一世算我欠你,我替你照看雁回,我替你安定天下、重振朝纲,我替你巩固江山、延续国祚。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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