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2)
“只是孤很好奇,月魄只有一颗,到底哪位仙长配得到它呢?”
逄风墨色的眼珠转了转,目光直直盯在了一位裹着黑袍的中年修士脸上。
他哂笑道:“万华门华宗主,真是好手段。说起来,孤这身伤口,倒是有大半出自他手。他出力最多,月魄归华宗主,诸位可是没有意见?”
被说中心思的中年人手心冒出了虚汗。他慌忙开口:“华某并无抢占功劳之意……”
只是他的后半截话还含在口中,便被逄风打断了:“啊,真是失礼,孤竟忘了森罗宗李掌门。”他抬起胳臂,黑紫的毒血正滴答滴答地沿着瘦腕往下淌。
“久闻李掌门的五更衣见血封喉,今日孤倒是有幸领教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就算封了经脉,不出半日,寒毒也会攻入心脉罢……‘露滋三径草,寒入五更衣’,中毒之人因寒冷止不住添衣,直至五脏化为冰尘。李掌门,孤说得是否有谬?”
李掌门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回答他的话?森罗门有二绝,一为毒,二为傀儡兵人。他的兵人早就在山脚被逄风徒手拆碎了。此时他和没牙的老虎毫无分别,体修同长夜太子尚且能过上几招,他却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他愈发后悔自己为何来此狩猎月魄。兵人折了不说,命都要搭上了!李宗主亡魂直冒,死命往几个魁梧的体修后面挤。只是还没成功,就听见一声低低的轻笑。
“李掌门为何急着离去?怕不是忘了守心殿王道长为你挡的那一剑。可惜了王道长惊才绝艳,到底还是死在孤的逆魄下。”
李掌门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他的兵人毁了,便将纸人傀咒贴在一个修士背后,让他替自己挡了剑。这种事他做得多了,自然不会有愧疚。只是他做了这么多次,从未被人发现过。
守心殿修士仇恨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的皮肉烧穿,李掌门咽了咽口水,色厉内茬道:“妖物!休得挑衅我与诸位仙首的关系!你怕不是忘了,堕日盘还悬在天上!”
逄风并未回应他,倒是他身畔的白狼龇着牙,作势向前扑去,吓得他慌忙钻进那几个体修间的缝隙中去。
“诸位宗主如此谦让,孤甚是钦佩……只是今日,孤怕是不能遂了各位的心愿了。 ”
逄风缓缓闭上眼,阴风更加凄厉地哀号起来,吹落了他发间的软玉簪。乌发垂落在肩上,他在风中慢慢地吐了口气。
他已经完成全部能为长夜做的事了。
杀一半人,为立威。他可以死,但他要让他们知道,长夜国并非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想啃下这块骨头,便要做好崩了牙的准备。
出言挑衅,为离间。经此一役,北原的仙家百门定会元气大伤,死了宗主的门派群龙无首,沦为其它宗门眼中肥肉,仙首仅存的几派也会升起隔阂。这样一来,长夜至少能迎来几十年的太平日子。
……只是他到底还是亏欠它的。
他抱着剑,一步步倒退。狼猛冲了过来,可是太晚了。逄风的身影到底如断线风筝,栽入了天折峡。
天折峡,生灵绝灭之地。劲劲罡风能让羁鹰折翅,灵猿埋骨。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狼倏地发出了一声怒吼——魂契尚在,逄风死了,它也得跟着死!它不想死!它还没为血亲报仇、还没亲自撕碎它那道貌岸然的主人……它从喉咙中哀嚎,发出诅咒的低吼。只是片晌,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它的灵魂依然完好无损。
它愣住了,随即发出了比之前更为暴怒的咆哮。他又骗了它……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从属契约。
仙门修士开始如潮水般退却——逄风已死,当务之急是找到他的魂魄。没有人愿意对付一头发狂的野兽。
空荡荡的山巅,只余下一头雪白的孤狼,它疯狂地嚎叫着,狂奔着,嗅闻着渗进土里的血迹。嚎声凄厉,像是在哭泣。
第1章 复还
他听见狼崽尖细的哼唧,出生不到七日的崽子眼睛还没睁开,正胡乱地爬着。他掌心里伏着一只雪白的狼崽,此时正努力吮他的指尖,好像能从中吸出乳汁。
细弱的叫声突兀间尖锐起来,然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血花在毛发青灰的幼狼头颅上炸开,脊背赤褐的狼崽被折断了四肢,尾尖泛黄的那只幼狼被抛上天空,啪叽一声摔成摊蠕动的血肉泥。
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吐着鲜红信子,盯住了他怀里的幼狼。
他听见自己说:“……这只便留下罢了,孤正巧缺一只灵宠。”
黏腻阴冷的声音似乎带上了几分兴致,不紧不慢地迫近,蛛网似的萦绕在耳边:“臣竟不知太子殿下何时动了这般恻隐之心。太子有好生之德,臣自当是宽慰的,只是治国……优柔可要不得啊。”
即便是在梦境中,他也明显察觉到自己环着幼狼的手臂绷紧了。
“左相大人多虑了,孤不过是见它合眼缘,心生欢喜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是头畜生。左相大人若是想要,改日同父王说一声,兽苑的珍兽想必是能够随意挑选的,又何必屈尊与孤争一只灵宠,让旁人看了笑话?”
毒蛇窸窸窣窣缩回草丛:“殿下说笑了,臣并无夺人所爱之好,今日言尽于此,只望太子殿下明察臣之苦心……臣告退。”
他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是冷汗涔涔。逄风正要将那只狼崽揣进怀里,掌心却传来一阵刺痛——狼崽不知何时在他手中陡然睁开了眼,那双本应映出母亲身影的眼淌着血,虹膜还覆着一层灰蓝,不应属于它的滔天恨意翻涌着,几乎要从那双兽眼淌出来。
它用没牙的牙床死命啃咬着他的手掌。
彻骨的痛,心脏先是被火舌舔舐,突突狂跳;又沉入冰寒深涧,彻骨寒凉。似乎有冰棱刺入了心房,心脏不甘地搏动了几下,终是缓缓停止了跳动。
可痛并不是最难熬的,难捱的是冻彻心脉的冷。细白的手指颤抖着,抠挖已然坑坑洼洼的山岩,指腹渗出的血覆在皮肉上,凝结成薄薄的绯霜花。不应是这样的,逄风迷迷糊糊地想,往常在青宫也曾得了风寒,但那时他披着狐裘,端着添了黑糖的暖姜汤。还有某个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卧在身边……
是什么来着?他尽力去回想,却一无所获。寒冷似乎退却了,身子开始发烫,仿佛被温水包裹着,他甚至感觉有些热了。
意识沉寂之前,他看到一轮乌月在眼前升起,随即悍然炸裂。
陈二刀死了。
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生前是个刀口舔血的野匪,争山头的时候被一刀穿肠。些许是因为他大恶没有,小恶不断。范八爷迟迟没来捉他。陈二刀的魂魄便飘飘荡荡,来到了这儿。
这是个乱葬岗,无数怨魂跟养蛊似的互相撕咬。乱葬岗出过几个厉鬼,只不过才出乱葬岗,没吃上几个人,就被天师收了。
这也正常,毕竟乱葬岗头顶就浮着焆都,神仙老爷们即便看不上凡人,都城脚下到底也要做做样子。
陈二刀觉得它们实在太蠢。从娘胎里出来他就有个远大志向:成为土匪头子。他原名陈二,效仿话本子里的匪头改名陈二刀。结果兜兜转转二十余年却只混了个喽啰,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幸好死了之后他又有了新目标:成为野鬼头子。
他自认为是个侠匪:论义薄云天,没人比得上他,可能这也是他始终是喽啰的原因。大哥拜山头喊的那些鬼话,就他一个人信了,还感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关老爷拜把子,数他最情真意切。别人都把陈二刀当傻子,陈二刀只当没听到,整日感叹自己材大难用。
陈二刀不杀妇孺,甚至有几次因这事跟同僚吵起架来。因此派给他的只是些搬运喊话的杂事。土匪洗劫富户,陈二刀依旧是搬值钱物件,大哥下死令搬不了都砸了,砸不了的都烧了。他满口答应,结果在厢房床下找到个女婴。
这自然不能砸也不能烧,让陈二刀犯了难。他背着大哥将女婴带了回去,只说是外面野婆娘生的。喽啰们拍着他肩膀说行啊,陈二傻你居然开窍了。陈二刀嘿嘿一笑,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