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后我回小镇开书店(39)
听完他的话,老头笑眯眯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迎着晚春的风慢慢喝完手中的酒。
离开之前, 他用年迈的嗓音对着槐树缓缓道:“我们的赌约改个条件吧。”
“槐树, 我不想要你的千年木心了,输的时候用槐花酿一坛酒带来给我吧。”
目送人类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原地, 央酒有些失落。
他是树, 最能感受生机, 这个人类真的快到极限了。或许下个月, 或许七天后, 运气差一些等会儿一口气没上来,倒在路边就死掉了。
赌约一方去世,赢了又怎样?
酒谁来给他兑现?
稍稍思索了一下,央酒就飞到树顶,眯起眼睛继续懒洋洋地晒太阳。
但无论如何,赌约赢的必须是他!
*
起先好几百年间,这片地方都空无一人,是一片与央酒出生之地差不多山林。在某次沉睡醒来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说话声。
本以为又是慕名而来拜山头的妖,睁开眼睛却看到三个人类。
男人女人,以及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他们顺着树干一路昂首,遮天蔽日的古树郁郁葱葱,令人忍不住发出惊叹。
抱着孩子的人类女人笑着说:“我们把他圈进院子里吧,家里有这样一颗古树守护,一定很幸福。”
长生的树不在乎蝼蚁、春蝉、季鸟,也不在乎的人类。
这件事并没有对央酒产生什么影响,他一如从前般修行、沉睡、晒太阳,只是每次醒来间周围总会发生变化。
木屋建好了。
土地开垦,篱笆开满喇叭花。
那个人类娃娃长大又变老,周围逐渐聚集越来越多的人类,伐木建房,开荒生存。
时而饥荒。
时而瘟疫。
时而战乱。
有人为利益背叛,有人为情爱私奔,有人为信仰英勇就义,有人为家人拼尽一切。
当然最多的还是普通又贫穷的人。
接下来的几百年间,央酒沉睡的时间逐渐变少,他经常坐在树顶观察下方的人类,一看就是好久。
他们的一生何其短暂,得天独厚的情感在树看来,炙热疯狂,一生那样宣泄着何其痛苦?
也许短命就是这么来的。
央酒就这样心如止水地看呀看,看呀看。千年更迭,人类在这片大陆上逐渐掌握住越来越多的主动权。
现在几乎不会有什么妖来拜山头,寻求庇护,反而是鬼怪与祟气逐渐猖獗。央酒也收敛起千年大妖遮天蔽日的本体,化作一颗普通的槐树。
最初的变化发生在一个下午。
不知道已经待在这里多久了,反正还不足一千年。目前央酒所待在的院子里住着一家五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一个傻乎乎的小屁孩。
那个小孩每日捉猫逗狗,数数追鸟,经常在傍晚的时候蹲在门口等放学的其他人类小孩,然后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虽然顽劣,但他只要弯起眼睛一笑,这群人类谁也不忍责怪。
那天午后。
年轻的两个大人离开这里很久了,稍老的人类一个去地里干活,一个在门口聊天,说要在门口种一排花。
小孩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客厅前的石阶上数数。粉色的小棍数了一遍又一遍,央酒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索性去沉睡个几年的时候,小孩忽然动了。
他倒腾着小短腿,噔噔噔来到老槐树的脚下,蹲在地上扒拉。一根枯枝被他攥在手里,掰扯着折成一指长。
小孩跑回去,放到整齐排列的粉色小棍后面。他用短短的手指点在最后两根上,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大。
“一百,一百零一!”
“啪啪——”他亮着眼睛,摇头摆尾,欢快地给自己鼓掌。
央酒实在搞不懂,数出几个数字而已,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开心。
小孩收起所有小棍,突然爬起来往房间里走。迎着风坐在树干上的槐树妖侧头,犹豫片刻,还是好奇地起身飞向二楼。
人类娃娃身高太矮,自己爬上加高的护栏床实在是费劲。他将小棍放到床头,脱掉鞋子,抬腿扒拉着床沿,用上吃奶的力气。
蹭了好半天,没爬上去。
反过来调过去,怎么都行不通。
央酒以为他会生气,或是出去请门口的奶奶帮忙,但小孩并没有。
一半身体搭在床上,一半身体搭在下边。小孩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过分长的睫毛小蒲扇样忽闪几下,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央酒从窗外飞进来,蹲在床边,歪着脑袋更好奇地盯着人类。
不出三分钟,小小的身体开始往下滑。
噗通!
央酒看着小孩从床上滚下来,砰地摔在地上,绿眸跟着眨了眨。
人类迷茫地从地上坐起来,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但他没哭,还是没去找大人,转头看着床又哼哧哼哧往上爬。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次小孩终于成功躺了上去,他扯来被子一角,盖住肚子继续睡觉。
微热的天气里,柔软的两颊微红。
好像冒着气儿。
洁白的衣袍从地面收起,央酒站起身,低头盯着熟睡的人类小孩。许久许久以后,第一次,他伸出手主动去触碰人类。
独属于孩童的柔软脸颊比任何一种糕点都柔软,神奇的触感让槐树妖的绿眸微亮。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槐树妖压着床护栏,挨个手指戳了一遍,洁白的发丝低垂到小小人类的脸侧。他看了看十指,又望向小孩两颊的奶膘,心中忍不住开始思考。
好像没吃过人类?
这样的小孩摸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与贪吃的妖同样想的,还有别的生物。央酒最终决定放弃,起身要走时,发现地面游走着一条竹叶青。
翡翠般的青蛇摆动身体,目标明确地顺着木腿朝床上攀爬。
央酒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蛇与小孩。他想:如果蛇咬死他,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下口了?
随着竹叶青慢慢靠近床顶,过去所见有关人类的一幕幕忽然在脑海中闪现。
新生,成长,婚姻,葬礼。
人类最多不过百年生命,不断重复着生死离别的命运。这个孩子刚刚出生五年,脑子都还傻乎乎的,床都还爬不利索。
蛇一口下去,就要死掉了。
钉进木馆,埋进土里腐烂,那异常活跃的情感还来不及燃烧生命,生命就会提前被毒液夺走。
竹叶青攀附床栏,立直身体,张开血盆大口窜出去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它的七寸。
嘎吱,嘎吱。
破坏性的力量让这条蛇缓缓软下去。
“哇——”
孩子的哭声让央酒惊醒。
他一脸懵地看着手中的死蛇,片刻后,脏东西般甩手丢了出去。
死蛇啪叽拍到地上。
槐树妖扭头窜回自己的树顶。
孩子悲惨的哭声引起了院子里浇菜的奶奶的注意,她扔下东西,连忙往屋里跑。二楼的房间里,地上竹叶青与床上大哭的孩子形成的冲击过分大,吓得人心脏都要跳出来。
仔仔细细检查一番,确认孩子没有被咬,只是吓到了。
房子里聚集起的人都松了口气,看着一直哭个不停的孩子却又犯了难。
隔壁的新媳哄不好。
爱跟着的小哥哥哄不好。
连最喜欢粘着的奶奶都哄不好。
老中医摇头,只能开安神的方子。
小孩刚开始有力气,扯着嗓子大哭。等实在哭累了,就趴在奶奶肩膀小声呜咽,如何也停不下来。大家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镇后头的神婆请来。
夜幕降临,大门外、院子里燃起好几盆火纸,猩红的火焰点燃暗色的夜。亮着灯的房子里,悠悠传出孩子的哭声,伴随着孩童的小鞋拍打在墙面的声音,奶奶一声又一声地呼唤起来。
“宋疏回来了。”
“小松鼠,奶奶叫你回家吃饭了。”
……
“宋疏,回来了没?”
没有,小孩坐在床上,还在呜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