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无限](252)
那人离开舞台之后念诗活动也结束了,人们再度沉浸在酒精、音乐和舞蹈中,李灯水也加入了他们,在这里没有人阻止她饮酒,她一开始不好意思,几杯酒下肚就蹦到舞台上去跳了。
舞台的黑暗和灯光容纳着她,让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所不能。她不会跳舞,但极力扭动着身躯,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中像片片雪景。此时舞会的整个配色和氛围来到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高/潮,以她为中心的整个画面就像卡拉瓦乔的《酒神》一样,黑暗中耸动的人群如同画中的腐烂水果,象征着青春堕落的肉/体,而从她身上透露出一种圣洁又强烈的情/欲。
方思弄仰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拍摄这个画面的那一天,那时的女演员发育要成熟一些他没有太大感觉,但这一刻,看着李灯水,他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方佩儿。
很玄妙的一种感觉,他好像回到了那天,可在舞台上跳舞的却是今天的李灯水,不,是方佩儿。他怀抱着摄影机对准她,忽然她对着他笑了一下,在镜框中如潮的光线落到了她的身上,所有的衣物、人群、墙壁和地面都被穿透,将她苍白嶙峋的身体照耀得晶莹剔透,好像她的骨血忽然以几亿度的温度燃烧起来,亮得要把人刺瞎。
下一刻她就摔碎在了地上。
她从她家六楼阳台上跳了下来,摔碎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雨水和血映着晨光飞溅,她白得像雪,扭曲地死在那里如同一只水晶木偶。
镜头慢慢升高、拉远,晨起的邻里来来往往,对此都视而不见。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默默无闻。
当然阿梅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依然在平庸的生活之中沉沉浮浮,只是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妈妈变成了怪物,老师变成了鸭子或驴。那天晚上认识的一些朋友会时不时在她的身边出现,电影最终结束在老旧小屋中,那群苍老的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人们唱歌跳舞演戏,复刻了这一晚的一切。
她依然站在最中间跳舞,跳得依然不好,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
阿梅在八十一岁时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天,这是一个荒诞剧的典型轮回式结构,主人公找不到出路,遑论他人?
这部电影集合了太多元素:恋母、弑母、反叛、异装癖、性解放、超现实……
后来有评论认为阿梅本人就是一个异装癖,因为很显然这部电影极其个人,几乎可以看作导演本人精神世界的衍生,而玉求瑕小时候有戏曲学习的经历,经常有反串的要求,这造成了他的心理障碍。
关于那场没头没尾的跳楼,大多数人认为那代表了主人公效仿哪吒的精神性的自杀,而那个不老的男人(这也被看作阿梅是异装癖的证据之一)、包括舞会或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是她完全的臆想,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带着青春的狂怒构筑了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精神家园,到八十岁时却依旧没能摆脱、选择了回归。
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追问玉求瑕关于这部电影的问题,可玉求瑕从来没有回答过。
方思弄倒是没有问过,他比其他人更清楚这部电影与玉求瑕的连结,他早已预感到了什么,他不敢问。
电影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忽然定格在了第二天清晨,他站在李灯水家楼下看她的尸体,身边人来人往,他还看到李故云从楼道里出来、从尸体面前走过,血水里倒映出她的样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
他感觉自己忽然知道要怎么出去了。
第198章 电影03
方思弄躲在花盆的阴影里, 遥望着夜幕下的城市在晨曦中逐渐亮起。
电影中的阿梅一生都在逃离,在寻找,在逃离母亲、逃离不合理的秩序、逃离痛苦, 可实际上只是在八十一岁时逃到了她十八岁就去过的舞会上。
那算是真正的逃离吗?
黑夜会结束,一个挑战了视觉、审美、价值观的精料绝伦的舞会也终会结束,人们不得不重新走入庸碌生活。
阿梅一度以为自己生命中的不幸大部分是母亲带来的, 母亲去世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虽然母亲去世得有些晚——在阿梅已经八十岁的时候, 但她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至少自己仍旧活着,还活着。
离开了母亲的自己, 终于自由了吧?
她穿越半个城市去找当年的舞会,然而那是真正的解脱, 还是单纯的发泄狂欢?
舞会当然不会永远进行下去,在这场舞会结束后, 会怎么样?她是否仍旧要回到她挣扎了一生的生活中去?
她这一生, 到底在逃离什么、追寻什么、挣扎什么?
方思弄看到城市的边缘亮起一线白光, 天要亮了。
身后的床铺发出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是被窝里的李灯水, 她在半夜的时候就回家了,辗转反侧, 一直没有睡着。
电影中,这个早晨她经历了一场死亡,在雨后的清晨摔碎在路边,像一具扭曲的水晶人偶。电影只呈现了她落地、死亡的瞬间,没有描述具体的过程,从环境来说她摔死在家楼下, 看电影的时候大家都会这么想。实际上她没有死,她家的窗户也装着铁栅栏,她很瘦,却穿不过铁栅栏。
一切都暗示着她没有死,这一场死亡,可能是梦,可能是狂欢后的想象,可能……这个清晨,她确实死去了一部分,过去的自己,或者、或者某些精神性的东西。
方思弄看过这部电影无数遍,特别是在他和玉求瑕分开的那两年,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玉求瑕拍过的电影,寻找玉求瑕离开的原因。他一遍一遍地梦见在地上摔碎的那个人是玉求瑕,梦见舞台上念诗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大海中溺亡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在太阳中沉没的那个是玉求瑕……玉求瑕的电影个人得令人发指,就像他人一样,极端自私、我行我素。
每一部电影都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每一部都是那么走投无路。
方思弄找不到别的出路,这些电影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他找不到办法,他想和玉求瑕在一起,他不想玉求瑕死,可他找不到办法,所以他没有办法去找玉求瑕。
因为“戏剧世界”的出现,他们好像找到了出路,或者说逃避了当年的问题。
可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
他要怎么解决?怎么离开这个世界呢?
他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阿梅的一生就像一个噩梦,如果,如果她真的能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死在这个清晨,真正的死亡,那她此后一生的挣扎也都不会发生。
这其实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毕竟他在这个世界还没有遇到其他人,他仔细找过,昨天的舞会上没有,匆忙地结束风险很大。
看这个清晨仓促地到来了。
他认为阿梅的一生中只有三个时间点有可能找到出路,分别是十八岁的舞会、八十一岁的舞会,和意识中的死亡的清晨。
第一场舞会已经过去,第二场舞会还要等六十多年,他的机会只有这个清晨。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物质形态,他仍然没有搞清,但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一个人类。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是一个人类,从六层楼摔下去就会死,那他也不可能穿越眼前的铁栅栏。
是这个道理吧?
重金属中毒般的闹铃在房间中响起,东方的光芒彻底划破天空。
方思弄纵身一跃,穿过狭窄的铁栅栏,跳了下去。
他并没有失重感,下一瞬间,他踩在了实地上。
然后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身体发出来的。e
成功了。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脚,看到了被黯淡的青色光源照亮的方形瓷砖,他微微后退了一点,撞到什么东西,转过身他看到了一整套电影数字放映设备。
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一间放映室,从监控屏幕上可以看到外面的影厅,大荧幕上正在放映《十八》,李灯水摔碎在地上、李故云从楼道中走出来,提着公文包路过尸体的画面。
所以电影……就是电影?
他感觉自己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疯狂而恐怖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那过去的那些“世界”,也会是一些正常上演的戏剧吗?有观众在观众席观看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