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19)
正如外人所觉察的,陆家兄弟两个不亲近,陆廿七浑身是刺是个难养的倔脾气,陆十九性情古怪少言寡语,留张字条便走也是他惯常干的事情。
于是陆廿七也没有多想,只气吭吭地自己生火做饭出门拾柴,一边做着他每日的活计一边等着陆十九回来。
结果一直等到了入夜,天都下起了雨,也没见十九的影子。
“我去渡口,泊在那里的船家说雨势急,不去江心。又说十九上的是刘老头的乌篷,刘老头也不曾回来,十有八九是雨太大,暂歇在那里了。”陆廿七看着小,说话却明明白白,“我隐约看到江心有船上的渔灯,估摸确实在躲雨,就回来了。谁知——”
谁知那雨连下了三天,江水都涨了几分。陆廿七每日去渡口看一眼渔火才回来,坐立不安地等到了雨停。他摸了几枚铜板,去渡口找了一只客舟,去了江心坟头岛,谁知却没见到陆十九,也没见到刘老头。
“我都快把坟头岛走遍了,也没找见他,倒是曾听见过一回他的说话声。”陆廿七道,“可等我出声喊他时,那声音又没了。”
就这样,陆廿七来来回回去了六七回坟头岛,却怎么都找不见陆十九。前些天,坟头岛那附近不知怎么长了暗涡,先后两只客舟在那儿翻了船,这些船夫便不乐意去了,任廿七怎么纠缠都无用。
更可气的是,这几天陆廿七总能在清早和半夜听见有人扣门的声音,头两回他以为是十九回来了,匆匆跑去开门,却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等他找了一圈再回屋,就察觉屋里的箱子似乎被人动过了。
“里头是我们攒下的四吊钱,全没了!一个子儿都不剩!我拿什么去叫船夫!”陆廿七提起这事便像只炸了一身毛的野犬。
听得薛闲啧啧道:“怪不得开门便泼了我一盆水呢,哪个祖坟缺德带冒烟的这么不要脸,连个八九岁的孩子都偷!不过你不能因着自己被偷了四吊钱,就来抢我的珠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得亏我现在行动不便,否则我铁定得把你倒吊着放进江里涮两轮。”
“谁八九岁?”陆廿七被训得满天通红,硬着头皮顶了一句。
“你啊!”薛闲没好气道,“还能有谁。”
“我十五了!”陆廿七一脸烦躁又愤然地道,“只是以前生过病不长个子而已,别看个脸就胡乱猜别人的年纪。”
薛闲有些诧异,不过这脾气不好的熊孩子多大年纪,长不长个儿都不关他的事,他更想知道陆十九是否还活着。
显然,有次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就见玄悯抬袖一扫,火盆里渐弱的火舌便“噗”地彻底熄灭,只余青烟袅袅。他手指穿过青烟,将晾在迎春枝条上的薛闲和江世宁都摘了下来。两张薄薄的纸皮此时已然被烤得透干,无甚大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脸上的笔画被晕得有些散了。
江世宁在一旁匆乱变成人型,眼下晕出了两抹青黑眼圈,比先前明显得多,生生占了小半个脸颊,看着颇有种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意思。而薛闲就更惨了些,他腿脚不便,不合适变回人样。晕开的墨迹在纸皮上更为显眼,直接顺着眼角鼻端流淌下来。
原本还只是死不瞑目,这会儿直接变成七窍流血了。
着实……辣眼睛。
玄悯垂目扫了一眼,便果断将他塞进了暗袋,冷冷的表情里硬是流露出了一丝“眼不见为净”的麻木感。
陆廿七见这位冷冰冰的僧人抬脚便要走,忍不住问道:“你们去哪儿?”
“江心。”玄悯道。
闻言,陆廿七一蹦而起,跐溜便追了过来急道:“是去找陆十九么?能带上我么?我也去!”
“随意。”玄悯头也不回地丢了两个字,便大步流星朝渡口走去。
几天没在玄悯的暗袋里呆过,薛闲一进去便发现里头多了些东西。除了他的宝贝金珠以及那个装着银针的布包,还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硬物,薛闲默默挪过去,抬手摸了摸,又试着咬了一下……
碎银,还不少,也不知在哪儿兑的。
渡口雪雾蒙蒙,泊着几只客舟,船夫大约都窝缩在乌篷舱里,显得格外冷清。
玄悯摇了一下旗边吊着的铜铃。几位船夫纷纷从篷里探出头来,其中一个懒懒地叫道:“雾太大,过不了江,等等再来吧。”
“不过江。”玄悯冲江中一点,“去坟头岛。”
这话一出,那些船夫摇了摇头,二话不说便又缩回了乌篷里。只有一位看起来好说话一些的船夫冲他解释道:“坟头岛附近有暗涡,翻过船,小师父你不是本地人吧?不管要做什么,我劝你,换个地方吧,这里没有船夫乐意去的。”
玄悯静静听他说完,道:“若单是假赁这船,要几钱?”
船夫一愣。
租游舫花船的人常有,租这种乌蓬小舟的就少见得多了。毕竟客舟窄小难控,不要船夫,寻常人很难平平安安地将船摇到对岸去。
“这——”船夫有些迟疑。
薛闲毫不见外地在暗袋里摸出两颗碎银粒子,默默举出了袋口。
玄悯:“……”
他劈手抄了那孽障翻出的银子,又将那孽障的爪子摁回去,也不多耽搁,直接将银粒递给了那船夫。
薛闲被摁回袋里也没安分,他噼里啪啦拍了拍玄悯的腰,煞有介事道:“我现在这模样不方便掏钱,放心,不占秃驴你的便宜,回头双倍奉还。”
玄悯权当他不存在。
船夫接了银粒,都不用称也知道分量不轻。他颇有些尴尬:“要不了这些。”
不过玄悯面色过于冷淡,比满天乱飘的雪渣子还冻人。船夫见他没有丝毫要改主意的意思,便只得讪讪地从船上下来,让玄悯他们上了船,临了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们真的会摇船?”
陆廿七有着同船夫一样的担忧,但他又生怕再问上两句,玄悯便会改变主意,于是只得憋着疑问,眼巴巴又有些狐疑地盯着玄悯和江世宁,跟在他们身后上了船。
玄悯踏上船板前,顺手折了一支水芦苇。
陆廿七正纳闷他为何要带水芦苇呢,就见玄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过的黄符,拍在乌篷船头,说了声“行船”,便将手里的芦苇杆垂在了水里。乌篷小船应声而动,缓缓破水而行。玄悯轻轻一抖芦苇杆,船头便拨转方向,直朝江心那串岛渚行去。
廿七盯着那张眼熟的黄符看了片刻,终于想起来,这是玄悯先前用来贴他脑门的那张,顿时便有些愤愤然:你能不能换一招?
即便有让小船一令一动的黄符,以及控制方向的芦苇杆,薛闲依旧有些不大放心玄悯,他默默趴在暗袋口,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手里的芦苇杆,目不转睛。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仰脸问玄悯:“你找陆十九做什么?也是借物寻人?”
玄悯正要开口答他,就听见一旁的陆廿七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第21章 盲卦子(四)
做什么这一惊一乍的?
薛闲循声望去,就见原本站在船舷边的陆廿七不知看到了什么,惊得朝后踉跄了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一巴掌撑在船板上,又“嗷”地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来。不过已经晚了,他的右手手掌已然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涌。
“怎么了?”江世宁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拇指精准地按住伤口上游的皮肤,“被什么割的?”
“铁皮吧。”陆廿七被他冰凉的手指冻得一哆嗦,下意识朝后抽了抽手。
在他跌坐之处旁边的船板上,有个铁片状的东西刚巧陷在船板表面的木纹缝里,上面还沾着一层泛红的血迹,显然就是罪魁祸首了。
江世宁左右看了一眼,顺手捞起船夫落在这里的酒壶。
“有点儿疼,忍着点。”他说着,拧开了壶嘴,一点儿不吝啬地将酒浇在了陆廿七的手掌上。
“杀人啊你——”陆廿七约莫没做好准备,一嗓子嚎得撕心裂肺,“痛痛痛痛痛!好辣!嘶——呼——”
“嚎什么丧啊,捏着点。”江世宁从小住在医堂里,见惯了哭爹喊娘的人,显得分外淡定。
这天冷极了,雪雾还未散,酒水浇在手上很快便凉透了,血也不再往外头涌。陆廿七还在抽着气,摊着自己的手掌,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江世宁又撩了些江水帮他把伤口周遭的血迹清洗干净,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窝到了一边。
血迹没了,陆廿七的手掌纹路便清晰地显了出来。玄悯扫了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干脆走过来捏着他的手腕骨低头看了片刻。
陆廿七忍不住嗤了一声,硬邦邦道:“又一个喜欢盯人掌纹的。”
“什么叫又一个,还有谁?”
薛闲随口答着。他本来还没注意,以为玄悯只是在看这小子的伤口。听闻此言,他才趴到袋口盯着陆廿七的掌纹看了起来,这一看便愣住了。
“陆十九呗。”廿七除了先前慌里慌张的时候叫了一回“十九”,其余时候一直这样连名带姓地喊着。
“盯……着掌纹?”江世宁忍不住抬了头。据薛闲所讲,那陆十九是个眼盲的,怎么还能盯?说起来他之前就觉着奇怪了,一个瞎子居然说走就走独自去了江心小岛,上了岛该怎么办?一路摸着走么?
陆廿七听出了他对“盯”字的强调,撇了撇嘴道:“对寻常人来说,他确实是个盲眼,但他能自己走路,只是走得很慢。因为他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着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气和形,跟说胡话似的,反正我是听不懂。”
他说完,又问玄悯:“我这掌纹究竟怎么了?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拽着我的手‘看’半晌,边看还边摸着那几条纹,神神叨叨的,我快受不了了。问他,他又说没什么,是个长寿的手相,只是少年时期会过得有些苦,他就想看我究竟能苦成什么样儿。”
江世宁:“……”这兄长也是绝了。
不过——长寿?
薛闲盯着那掌纹,觉得自己简直不明白“长寿”的意思了!
这陆廿七分明是个少年夭折的短寿相。天地人三纹中指代寿数的地纹短得出奇,未至中宫便戛然而止,别说长寿了,活过十五就该感天谢地了。他又默默抬头盯上了廿七的脸。
先前没曾注意,这会儿仔细看了才发现,这陆廿七天中塌陷,双眸离散,总有些恹躁气,上庭命宫有散痣,同样是个福薄早夭的模样。
所以那陆十九究竟是怎么看出长寿来的?
不过,这种命数,总不好当面直说。
薛闲默默转头,仰脸看那秃驴。这秃驴前科累累,是个不会说人话的,万一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再来一句“你活不久了”,这熊孩子指不定能吓撅过去。
谁知秃驴仿佛突然间开了窍,居然学会了委婉,他先是问了一句:“你今年十五?”
陆廿七:“嗯。”
玄悯点了点头,“今年有劫,出门留心。”
薛闲默默看了眼天,心说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秃驴吃错了药?
陆廿七抽回了手,“行了我知道,陆十九也这么说。”
“对了!你方才在叫嚷什么?”薛闲问道。
被陆廿七满是血的手打了个岔,差点儿把要问的事情给忘了。
“没……”那熊孩子讪讪道,“刚才站在船舷边,冷不丁看船下有一团黑的擦过去,想成头发了。不过应该只是水草,若真是头发,那人也该浮在江面上,不该这么半深不浅地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