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68)
不知玄悯是走了神还是略微思忖了一番,过了片刻,他才动了动眸子道:“在江底墓室里镇了太久,魂散了大半,所剩无几,怨气也不足以凝形。”
他停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从蒲团上站起了身,朝薛闲走来,伸手道:“给我吧。”
原先坐在那处时,他还看着薛闲,此时走到了近处,他却不看了,只垂眸接了铁牌,借用纸符将其包裹起来,又低念了一句经文,在那纸符包裹的铁牌上屈指一弹。
铁牌发出“嗡”的一声响,在他指间猛地一颤。接着,一个轮廓不甚清晰的人影从铁牌中缓缓挤了出来,脚不着地,虚虚地站在玄悯跟前。
薛闲打量起了那人的模样,他的五官像是笼了一层雾气……
雾气……
薛闲倏然瘫了一张脸,朝天翻了个白眼,强行把差点儿要冒头的联想摁了回去,继续移动着目光——
五官虽有些朦胧,但隐约可以看出生得算是端正。他身上倒是没穿军营里的甲胄,而是一身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旧的袄袍,只是两只袖管都空空如也,毫无支撑地垂坠在身侧。
显然,有着这样的伤残是无法再征战沙场的,毕竟连刀剑枪矛都握不了,回乡是必然的。只是这样的伤兵真正回乡时,心情只怕是甚为复杂……
在薛闲打量着他的时候,那人影先是一愣,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好半晌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了轮廓,于是冲玄悯和薛闲屈下单膝,低下头行了个不完整的大礼。
因为没有双手支撑,站起来时,动作显得颇为笨拙。
“多……多谢大师相助。”他张口便能说话,只是声音格外轻低,同他的轮廓一样模糊不清。
但仅仅是这样,他还是吓了一跳。
“我又能开口了……”他喃喃着,“你们能听见么?”
玄悯上下扫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方才挣动不息的便是你?”薛闲问了一句。
那人点了点头道,“是我。”
薛闲:“遗愿未了?还是仇怨未消不想被超度?”
那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敢,只是……”
毕竟是怨和碎魂强行凝出来的,而非寻常生魂,他吐字颇为缓慢生涩,说说便要停一下,似乎说了前句便记不起来后句。他想了一会儿,道:“我听见二位要离开此地……”
听见?
薛闲一愣,回想了一番。顿时记起来自己确实没话找话地同玄悯说了一句“若是没事,就收拾收拾回方家”,不过……听见?!
“你听见?你还听见什么了?”薛闲的脸黑了又绿,绿了又白,几经变换。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玄悯。
玄悯有所觉察地朝他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那人,似乎也在等那人回答这个颇为尴尬的问题。
这铁牌若是始终都他娘的有意识在,能听见外界的动静,那……
薛闲觉得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脸热过。
若是只有他和玄悯,那么两个经受龙涎灼烧的人即便干出再出格的事,某种程度上也能相互理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以外无人知晓,那么想将其一埋到底便不算全无可能。
但是若是有不相干的第三人知道,那便全然变味了,尴尬中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成番成番地涌了上来,将所谓的“可以理解”轻而易举地压了下去。
薛闲不可避免地再度想起了先前的细节,还是主动回想的。然而即便重新捋了一遍,那些迷乱的片段也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晰起来,他仍然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因为焦躁难耐而叫出过声,更不记得有没有过其他的胡乱言语。
应当是没有的,但谁能说得清呢……
某人倒是能说得清,但是……
薛闲朝玄悯瞥了一眼,又垂下目光捏了捏眉心,心说要不还是不活了吧,或者赶紧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无名鬼给超度了。
而当他再抬起眼时,发现玄悯不知为何朝旁移了一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恰好站在了薛闲和那无名伤兵之间,给人一种将谁掩在背后的错觉。
因为视线被阻隔,薛闲看不见那伤兵,只能看见玄悯的背,而那伤兵自然也看不见他。这么一想,方才的脸热和尴尬感又略微退了一些。
好在那伤兵的回答及时响了起来:“我本就头脑不清,刚有些意识,便只听见二位说要走,但是……但是二位离开前可否帮我一个忙?”
第69章 铁军牌(四)
“说。”玄悯背对着薛闲,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洁。
那伤兵兴许是没想到他们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又兴许是有些糊涂,静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可否……可否劳驾二位将我带回老家。”
薛闲一愣,从玄悯背后探出头去,看了那人一眼,“你老家?”
“嗯。”那伤兵点头,慢吞吞地解释道,“我先前隐约听见你们提到了簸箕山,我老家就在簸箕山的向阳山脚,就是一片小村子。”
那倒真是不远,只需要从这山坳里走出去,绕着山脚拐一圈就到了。
只是……
你方才不还说刚有些意识就听见我们说要走么?!怎么这会又变啦?又听见簸箕山了?你究竟是何时来的意识!薛闲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倒出来,然而想想还是瘫着脸一声不吭地坐正了身体,不再探头探脑了。
“家中爹娘妻子还在,我想……若是二位能帮我将我那铁军牌带给他们,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交代。”好在那伤兵思归心切,并不曾注意到薛闲的反常,只絮絮叨叨地冲着玄悯解释着。从自己何时入了行伍,到几年没能回家等等,话语有些颠三倒四,但不令人厌烦。
薛闲手撑着桌子,起先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伤兵的话,到后来,便开始看着玄悯的肩背堂而皇之地走神了。
他这时才恍然发现,自己似乎是头一回这样看着玄悯的背影。
先前他还是纸皮时,总是趴在玄悯的腰袋边缘,留给玄悯的永远是脑袋顶,而他仰脸所见的,则大多是玄悯的下巴。后来变成了金珠,连探头的机会都少了许多。再后来找回了真身,他不是变得细细一根缠在玄悯腕子上,就是变成一座盘起的小山,绕在玄悯四周。即便是人形的时候,他也是被玄悯抱着,还总爱用黑衣罩着头脸。而有了二轮椅子来去自如后,他又无时无刻不走在最前头……
总之,现如今细细想来,他从各种古怪的角度看过玄悯,唯独缺少这样正常的。反倒是他将背影留给玄悯的次数要多得多。
不得不说,这其实是个绝佳的角度。目光里哪怕含着再放肆的情绪也无甚所谓,因为不会被对方看见,也不用担心尴尬。
玄悯的肩背很宽,在薄薄一层僧衣下,显露出一种结实的劲瘦,他的个头比薛闲想象的还要高一些,能将人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阻断所有视线。
这样的背影让人有种想靠近一些的冲动。
薛闲撑在桌案上的手指动了一下,不过他刚抬起来,就听见那伤兵终于解释完所有,冲玄悯道:“求二位帮我了此遗愿,来世做牛做马——”
“不必。”玄悯冷冷淡淡地打断了他,“未入轮回,话不可乱说。”
伤兵还以为他拒绝了,顿时变得有些慌乱,话语间有些急。
玄悯再度开口道:“收拾一番便将你送去。”
伤兵连声道谢。
薛闲抬起的手指又重新搁在了桌案上,对着玄悯的背他也无甚尴尬的,先前的那些不自在也减轻了些许。他张口问道:“你就带那几册书走?”
“不用,我记下内容了。”玄悯偏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走了过来:“快五更了,将他送回村子再回方家,天该亮了。”
一对上脸,薛闲那懵劲便又有些冒头了。
玄悯错开他的目光,伸手来抱他时,他还下意识顺从了一下,只是从脖颈到手脚都已经僵成了一块棺材板。
然而刚碰到玄悯的僧衣,薛闲便陡然回过神来,“我腿好了。”
他说着这话时猛地抬了头,结果“咚——”地一声,磕到了玄悯的下巴。
薛闲“嘶”地一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头顶被撞的地方便被一只手覆住了,手指还在撞上的那处轻轻按压了一番。
“龙头哪能随便撞出坑来,我替你嘶的。”自打胡闹过一番便来了后遗症,玄悯的任何触碰都变得难以忽视。薛闲僵着脖子也没让开,任他按压了几下,干巴巴道:“你咬着舌头没?”
“无妨。”玄悯撤开手,朝旁让了一步,目光随之转到他挂在桌案边的双腿上,“你方才说你腿好了?”
薛闲点了点头,“你先前不是让我用铜钱养一养筋骨么,到夜里我有些意识的时候其实就已养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
他嘴快,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话已经说了大半,想收都收不回来。
还没来得及说……
为何不曾来得及呢?因为一整夜都用来宣淫了。
多会说话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闲移开目光,毫无起伏地道:“总而言之,其一我腿好了,其二我还是别说话了,就这样。”说完他紧紧地抿住了嘴,一副恨不得就地把嘴封了的模样。
玄悯低沉沉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在古怪的气氛再度蔓延开来之前,他已经转身走到了蒲团边,将那几本被他着重翻阅过的书册放回了书柜里。
薛闲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咬着舌尖,双手撑着桌案,试着动了动两条腿。
可以动!
当然可以动,且先前把玄悯拉到自己腿间时,早就已经动过了。
薛闲一边在心里自嘲着,一边干脆双脚触了地,直接从桌案上下来了。
事实证明,瘫了半年的腿脚,即便动弹自如,也不一定能有那力气撑住整个人的分量。
薛闲当即脚下一软,差点儿就要丢人地滑坐在地时,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掌朝上,稳稳撑住了他。那一把的劲道极大,以至于那只手的手背筋骨突出,根根分明。
“你不是在收拾书么?”薛闲愣愣地问道,“后脑勺长眼了?”
玄悯根本没答他这句,只皱着眉沉声道:“怎能莽撞下地?”
“上天都不曾有什么问题,下个地哪来那么些讲究。”薛闲满不在意地答道。
他借着玄悯的力,试着将力气灌注到双腿上。两条许久不曾有过任何知觉的腿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麻了起来,像是无数细密的银针,深深扎进了每一寸皮肤里。
那种滋味绝非好受,但对薛闲来说却简直能算美妙了。因为随着那麻刺刺的痛感一点点消退,他能感觉到,沉寂已久的双腿真的一点点醒了。
“我可以走了。”薛闲抬头冲玄悯说了一句,神色几乎是惊奇又茫然的。
他借着玄悯手上的力道支撑,跺了跺脚,把最后一点麻意跺开了,而后试探着迈了一步。
“真的可以走了。”薛闲说这话时,语气活似梦游一般,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像是得到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个天性乖张又自傲的人,习惯了上天入地云雷伴行,却因为这样一件事而茫然了好半晌,好似还不太敢相信似的。
他又抬头看了玄悯一眼,却发现玄悯的目光不知为何从他的双腿移到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