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84)
若是有人藏在其中,还当真能拖延几刻,如果碰上的不是薛闲的话……
“躲在里头又有何用呢?”薛闲站定步子,懒懒地冲里头说道:“你若是藏在街头坊间,我兴许还得顾忌着一点旁人,你藏在这深山里头,那我当真就全无顾忌了。区区几块破石头而已,还当真能拦住我?”
龙尾一扫便不剩什么了。
而薛闲之所以同他废话了这么一句,还没有直接动手,就是想探一探他有什么后招,一并招呼来,解决得也干脆一些。
果然,这话说完,石林中悄无声息沉默了片刻,而后是一阵模糊而低哑的笑声,似乎因为受了重伤而显得断断续续。笑声一停,一道尖利的哨音便响了起来。
“既然追上了门,那我总也得讲些待客之道吧。”那低哑的声音说道。
而伴着他的话音响起的,则是如海潮般铺天盖地的号哭,哭声响起时,头顶那一方天穹骤然变色,阴云滚滚而来,眨眼间便将天光笼得严严实实,整个山谷变得晦暗不明。
薛闲突然记起来,百年之前,朗州山间曾发生过一次天雷引起的大火,据说那火在山间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将整个山谷中聚居的百姓烧了个精光,传言那一年总有人听见山哭。
实际上那并不是山在哭,而是葬身火海的千万阴鬼在齐声号哭,哭声凄厉,雷雷不绝。
薛闲只觉得整个地面都随着那号哭震颤起来,而先前还杳无人烟的山谷突然传来了无数破土之声,那些早已埋了百年的尸首抖落一身肉泥,从地底钻了出来,浩浩汤汤直冲而来。
第86章 山谷阵(二)
能操纵这数以万计的阴尸,绝非寻常人能办得到的。那么隐匿在石林中的,很可能不是什么无名喽啰,而是那松云术士本人。
想到这点的瞬间,薛闲只觉得脊背犹如有所感应一般疼了一下,活似受劫之后,在昏沉中被人抽去筋骨的滋味重新涌现出来一般。
他心里清楚,那其实只是脊骨中牵出来的细丝受这万千阴鬼的影响而有所颤动,以至于有些撑不住了,断骨的刺痛才会又隐隐泛上来。
但是在这种境况下,这种刺痛只会勾得人新仇旧恨齐涌。薛闲闻着那令人作呕的味道,看着漫山遍野的阴尸以及被他们淹没的石林,脸色冷得犹如霜冻。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直冲而来的阴尸海潮,伸手轻轻一掸衣袍,而后倏然化进了一层浓重的白雾中。
仅仅是眨眼之间,黑色的巨龙腾空直上,捣入云霄之中,长啸一声。群山震动之中,乱雷裹着狂风直劈入山谷。一道道电光迅疾又狠厉。
山谷中密密麻麻的阴尸被雷电轰击得如同散了窝的马蜂。石林在雷电之中轰然炸裂,碎石漫天之间,一个灰色身影伏地一滚,便没入了尸海。
他在窜入尸海时给自己套了一层伪装,当即便同那些皮肉直掉的阴尸混为一体,一时之间根本难以分辨。
黑龙在群山之中翻腾了一圈,直接长尾一扫,巨大的力道带着震山劈海的气势直贯而来,砸在山谷之中。
轰隆——
龙尾所落之地,无数条深邃的地缝迅速朝外蔓延开来,成堆的阴尸被龙尾带起的狂风直接掀飞,又层层叠叠地砸落在地,碎成一地肉骨,大批大批的阴尸直接扫进了地缝之中。
与此同时,一条火龙也由山谷一角直窜而出,带着恣意高窜的火舌,在猎猎劲风之中呼啸着,将一圈又一圈的阴尸卷进火中。
薛闲冷着脸在横于黑云之中,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那群阴尸狂叫着被在诸多磨难中挣扎倒落,而他真正要找的那松云术士,却犹如阴沟耗子一般四处躲藏,不惜将自己化作烂肉直掉的白骨模样。
可是这样躲藏又有何意义呢?现在去死和片刻之后再死又有何区别?
他脊背断骨中的丝线因为盛怒而不断颤抖,又因为灵气消耗而愈渐不稳。侵皮入骨的疼痛于薛闲来说并非毫无所觉,只是在此时此刻,一切疼痛都会化而为怒意。
仅仅片刻的工夫,那些阴尸便在乱雷和大火之中倒下了大半,又被龙尾砸得粉碎,在山谷地动之中翻滚着掉入地缝的深渊里。
在那阴尸嚎叫之中,还夹杂了一声嘶哑的惊叫。
薛闲冷笑了一声,龙尾毫不犹豫地扫过石峰。就听一声炸裂般的巨响在石峰腰间响起,接着整座石峰拦腰而断,带着无数碎石直砸入山谷,刚巧砸在那嘶哑惊叫所在之处。
尘烟瞬间弥漫,像一层带着灰土味道的雾。
那一大片的阴尸连带着那个声音一起被压在了倒落的石峰之下,即便不碎也不得翻身了。
这便结束了?这就算泄去仇怨了?
薛闲从未想过要问那术士什么,在他看来,同这人多说一个字都嫌脏污,不论何种理由他都没那兴致去听,也没那兴致过问。哪怕多让对方说一个字,存留一刻,都是过度仁慈。
可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对方送入深渊,又让薛闲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烦躁。费了大半年工夫,拖着双不能行走的废腿辗转过那么多处地方,最终遇见的仇敌就这么没了声息,前后不过只有半个时辰不到而已。
活似一拳锤在了棉花上,怒气非但未消,甚至烦躁更胜之前。
而就在此刻,山谷中的遍地碎骨突然在狂风之中悉索而动。仅是眨眼的工夫,便重新拼凑成了无数阴尸,而那些宽窄不一的巨大地缝之中,无数落入其中的阴尸又重新探出了头。
雷电劈不散,烈火烧不化,砸碎了又能重新凑成堆,落入地底还能爬上来。
这简直是活脱脱的阴魂不散,却把薛闲气笑了——因为他在碎骨咔咔作响的动静中,隐约又听见了几声刻意掩藏的呼吸,只是已经不再是石峰砸落的地方了。
在看到阴尸重新爬站起身,直扑而来时,玄悯手指终于盘上了那串铜钱。
沉重的阴气和冤死的怨怼沉酿百年,犹如粘腻的蛛网,在阴尸不断的翻腾和扑打中缠上一切活物,不论是玄悯还是薛闲都斩不断这种粘连,越是阳气浓重的活物吸引力便越大,是以那些阴怨之气对真龙的纠缠远甚于对凡人的。
自古阴阳相缠,没人能更改。
这种来自数万阴尸的沉怨能撼动一方山河,若是落在寻常人身上,就犹如真正的刀刃一般,顷刻之间就能将其刮成白骨。
薛闲和玄悯对其虽有压制,但并不能完全抵消,是以在那些阴尸大潮一番又一番地“死而复生”之中,两人皮肤上渐渐绷出了一些细小的血口。
活似无数薄刃在周身拉扯刮擦。
拖得越久,身上的血口便越多,而这些阴怨之气又在这些阴尸一次又一次的粉碎之中愈发浓稠,每被击倒一回,阴怨之气便疯长一番,仿佛陷入一种永不见光的循环。
血口再多薛闲也不在乎,即便周身满是血腥味,他依然无甚所谓,比起劫期还差得远了。
然而他在近乎冷静的怒意中一遍遍地翻找那术士的踪影,将那人连同周围一起轰击成渣是间隙中瞥到了玄悯白色的身影,当即有些怔愣,因为玄悯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在九霄之上,玄悯在山谷之中,之间的距离本该远得连五官也看不清。
然而薛闲却在那瞬间觉得,玄悯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含着格外沉重的东西。就见玄悯忽然抬手接了虚空中的什么东西,在指尖捻开。
薛闲隐约看见他手指间一片血红,才恍然反应过来,玄悯接到的约莫是从他身上滴落下去的血。
那一瞬间,薛闲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就皮肉之下最软的地方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那一下刺痛来得莫名,以至于薛闲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直到玄悯收回目光,手指摸上了他那串铜钱。
既然火烧雷劈都不管用,玄悯干脆地收回了火龙。他似乎在低声念着什么经文,手指拂过的铜钱乍然泛起了一层亮色,像是炼化于其中的灵气乍然活了过来一般。
五枚铜钱之中,三枚被解了禁制的铜钱亮得惊人,连云霄之中的薛闲都觉得略微有些晃眼。
铜钱被血醒过来的瞬间,薛闲脊背也一阵发热。
他愣了一瞬间,忽然明白过来,先前那一下刺痛兴许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感觉,而是玄悯的反应透过铜钱牵连,传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恍然生出了一种感官模糊的错觉。
不过没待他细想,那铜钱已然在风中嗡声作响,玄悯一手执着铜钱,另一手在诵经之中屈指一弹,就见一个巨大而繁复的符文在烟尘和雾气之中升腾而出,带着鸣钟一般的厚重声响,朝那海潮般的阴尸压过去。
当——
符文落下的瞬间,所有阴尸俱是一震,活似魂魄受到了重击,在若隐似现的古钟余音中瑟瑟震颤。
是了,雷劈不了,火烧不化,只因阴怨之气根本不是这些能驱散的。
而玄悯此刻,就像是同时在给数以万计的阴魂超度一般,一边承受着利刃裹身之痛,一边神色淡漠而平静地阖眼诵经。
当——
又是一下,山谷之中的阴尸犹如魔障了一般愣愣地停了动作,迟缓地转了身。阴怨之气从薛闲身上撤开了一些,似乎在犹豫着要朝玄悯而去。
玄悯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铜钱,那些粘腻的阴怨之气终于彻底弃了薛闲,直奔玄悯,将他重重叠叠地裹在了其中,而山谷之中的千万阴尸则在不断的钟音里疯狂嘶嚎起来。
薛闲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龙尾一甩,长身化作一团黑雾,直贯山谷,狠狠砸在了玄悯身前。
落地的瞬间,阴尸被巨大的冲力掀倒了大片,山谷震颤,黑雾散去,薛闲一身黑袍站在了玄悯身前,抬手便要替他挡住那山呼海啸而来的阴怨之气。
然而刚有动作便感觉脊背之间又是一阵发虚的剧痛,刚才的一切过于消耗灵力,以至于本就靠巨大灵力维系的那根细丝隐隐又有了要断的架势。
他感觉双腿的知觉有一瞬间被抽离了一些,因而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而就在此刻,不断玄悯手中的铜钱光亮越来越盛,因为不断加快的盘绕而震颤起来,似乎是蠢蠢欲动,又似乎是难以承受地亢奋着。第四枚铜钱灰扑扑的皮突然开始剥落,一点隐隐的油黄光亮从那皮壳之下透了出来。
当——
玄悯阖着双目,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念着经文的声音沉沉的,一字字犹如钟锤直敲在脑中。
在铺天盖地的阴怨之气中,在阴尸的挣扎和尖嚎之中,第四枚铜钱最后一点灰皮终于落地,铜钱陡然一震。
薛闲脑中忽然传来“咔哒”一声,似乎某个锁头终于被人拨开。
他知道,那是铜钱禁制解开时,从玄悯身上传来的共感。只是这种共感他抗拒不掉,他只觉得脑中陡然一阵眩晕,眼前乍然一黑,接着各种纷杂模糊的场景便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他视线在这似梦似幻的场景中乍然一矮,活似被裹进了一个孩童的身体里。他不受控地垂着眼,目光刚好落在身前一人的衣袍下摆上。
地面是厚重的雪,几乎没过了他的双膝,膝前的地上搁着一方矮几,案上摊着书册,笔架上架着一支笔,笔尖的墨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他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天生佛骨不是用来荒废的,先在此处抄经,入夜我来领你回去。”
而他一声不吭,只抬手提了笔,在砚台之中润了润,落在了薄纸纸上……
倏而天色近黑,书册上的字迹再看不清,薛闲听见桌案前雪地“嘎吱”一响,微微抬眼,就见那白衣人又来了。他依然没有去看那人的脸,似乎是敬重又似乎没什么情绪般将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
就见那人手腕一翻,从袖间抖出一个铜质暖炉递了过来,而后沉声道:“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