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28)
廿七皱着眉让开一些,又垂下目光盯着脚下,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烦躁:“我不要,你自己拿!凭什么我给你拿东西……你别多话了,净堵着路,赶紧往前走啊,干站着作甚?!”
十九忽然牵着嘴角淡淡笑了笑:“我不走了。”
这大约是兄弟俩相依为命的几年里,陆十九极少有的一个笑了,可陆廿七却没有看见。他垂着目光皱着眉,也不看十九,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什么叫你不走了,你别这么不讲理……”
他再抬眼时,眼周已经红了一圈,边说边忍不住伸手狠狠推了十九一把,“你倒是——走啊!”
玄悯手里的火光恰到好处地映在陆十九脸上,只见他原本苍白至极的脸上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上庭多了一些浅淡的痕迹,像是隐隐要长出新痣来,刚巧散落在命宫,和原本陆廿七额头上长的一模一样。
“我明明能碰到你,你干什么不走?”陆廿七红着眼睛,梗着脖子看十九,说话间已经有些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了。他将这句话反复念叨了两遍,似乎又说服了自己:“你看,我能抓住你的手,你跟寻常人明明没什么区别。不是说……不是说鬼是碰不着的么……”
他犟着脾气,死死地盯着陆十九,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连陆十九的模样都看不清了。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把眼睛,抹到了一手的水。然而再抬头时,还是看不清。
“别揉了。”陆十九极轻地叹了口气,干脆把手里的木枝直接塞进了廿七怀里,又拽着廿七的手,迫使他朝上又迈了几步。
他越是说别揉,陆廿七就越是揉得凶,到最后,手背捂着眼睛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一旁的刘老头反应迟缓地朝前走了几步,在一处墙边弯下腰去。片刻之后,又重新回到台阶边,把手里的东西也同样塞给了陆廿七。
“这是刘伯的钱袋,里头有他前些日子收的船钱,还有一些岛上采的药籽,你带回去给刘大娘,能让她头疼得不那样厉害。”陆十九替刘老头把话说了,沉默了片刻,又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
他抬手覆在廿七的头顶上,“我去找爹了,往后清明中元别忘了给我俩烧点纸,烧了才保佑你喜乐长寿、儿孙满堂。”
说完,他轻轻拍了三下,撤开了手。
陆廿七只觉得头顶凉意一散,心里跟着倏然一空。他慌忙抹了眼泪,抬眼去找,却发现自己眼前依旧有些模糊。
他透过那片雾似的模糊在昏暗中分辨了一会儿,发现原本近在眼前的陆十九和刘老头都悄然间没了踪影。他又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在两丈远的地上看到了一抹黑影。
玄悯抬脚跟过去,火光一照,就见墓道墙边倒着两个人。
石壁上草木汁液味比先前更为明显,离得越近越清晰。他瞥了眼墙面上蹭到的血迹,心下了然——大约是背后、脖颈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有些伤口,抵在了墙壁上,被涂着的毒汁渗进去了。
陆十九倒下的时候,手指边的地上还用血迹画了个圈,围着复杂的符咒,乍一眼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廿七视线模糊,看不大清楚。他想去拉扶倒着的陆十九,便在无意之间进了那个圈。
玄悯看到那已然变成褐色的血圈乍然鲜活起来,廿七上庭命宫和划伤的手掌也跟着泛着些血光,只是眨眼间又重新黯淡下去。
身体早已僵硬冰冷的陆十九口中流出一道隐约的雾气,在廿七周遭绕了三圈,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仪式,冲玄悯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最后一个忙,便算是了结了。
若是没有陆家父子,他十三年前或许就会死在那座废庙里。现今一命换一命,于他而言值当得很,得偿所愿。
只是以后中元的夜河里,要劳廿七多放一盏灯,不知道他会不会哭……
雾气消散,换命完成的瞬间,这墓道里陡然一阴。
或许是以命换命这样的阴阳逆转触动了这墓室里的三百亡魂,就听身后陡然一阵长风呼啸,细细索索的动静又快又急,伴随着石像的撞击和碎裂声,兜头罩脸扑在他们背后。
玄悯一拍廿七的肩,正想说“快走”,身后却已然有东西扑了过来,动作掀起的风带着难以言喻的腐朽味,逼得人近乎窒息。
那些石像里的人活着时兴许腿脚不便,死后在这墓室里镇了几年,却陡然变得疾速如风。仅仅是眨眼的工夫,乌压压的人便从台阶道里接连蹿了出来。一个还好,两个也罢,几十上百个这样的阴尸直窜过来,便让人难以招架了。
别说两只手,就是八只手也顾不过来!
这墓道在此时便显得逼仄起来,让人无处可走,无处可避。
玄悯一把捞过腰间的铜钱串,他眉心紧蹙的模样显露出了一丝不甘愿。也不知是不愿意用,还是不方便用,抑或是……不能用。
阴尸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将整个墓道填得满满当当,将几人圈围起来。
圈围一点点收紧,阴尸缓缓躬身,腰间蓄力,脚掌一蹬,便犹如黑压压的浪潮般朝玄悯身上扑来。
“秃驴?!”暗袋里的薛闲被晃荡得头晕脑胀,他只觉得一股血腥味在周遭弥散开来,腥甜的铁锈气中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药味。玄悯腰腹间不知哪块硬骨陡然一震,弹指间便变得热烫起来,比先前煮着薛闲时还要热上几分。
也不知是被烫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薛闲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空。
接着就闻到血腥味更重了一分。
不行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哪还能活着出去?
其实单就薛闲而言,他不过是金珠一枚,断然不会有生死一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涉及生死,他一条真龙寿命长得近乎没有头,总能逮住个从这出去的机会。
所以,所谓“没法活着出去”,于他自身而言纯属胡言,于早就没命的江世宁来说同样是胡言。
这里真正需要活着的,只有两个。
陆廿七……和那秃驴。
前者跟他毫不相干,后者……后者也不过有些莫名的纠葛,薛闲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觉得情势紧急。
但总之,他确实有些急。于是他想尽办法让江世宁推了他一记,借机从玄悯的暗袋口翻了出来,出来时,身上还带着玄悯腰间的余热,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吸进去的东西终于消化得差不多了……
“当——”金珠掉在地上时,薛闲刚巧仰着脸。
他看见玄悯云雪一样的僧袍上沾了半边血迹,手指间的火苗还在,不知为何跳动得有些猛,似是一头要从铁锁中挣扎而出的野兽。阴尸几乎上上下下将他围了个严实,看不清是在撕扯还是在咬。而玄悯的表情却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好像不止是旁人在他眼中毫无区别,就连他自己的命在他眼中也并无多大区别。
薛闲落地时,不知道玄悯听没听见,倒是他拈着火苗的手指动了两下。
金珠在地上匆忙滚动着,仿佛没头苍蝇,又仿佛在谋划着什么。就见它绕过纷杂的阴尸腿脚,陡然朝墓道的墙壁撞了过去。
轰——
石墓猛然震动了一下,仿佛遭受了千钧之击。
薛闲呆若木鸡:“……”我能撞出这种效果?!
虽说金珠确实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道,但是来来回回曲折兜圈,真撞上墙壁时,必然使不出多少力。他本打算连撞几下,把力道一点点使出来。待力道真正使全,别说这一个墓室了,十个墓室他都能炸了。
但若这次不是他撞出来的,那是谁?
薛闲没管许多,又撞了两下。
轰——
石墓又是一震,穹顶上扑簌扑簌落无数碎石,落了薛闲一头一脸的灰。
即便他此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嘴,依然下意识地“呸”了两声,而后滚了一圈,转身看向玄悯——如若不是他撞的,那这墓室里能扑腾出如此效果的,大概也只可能是这秃驴了。
果不其然,透过阴尸层层叠叠的利爪,薛闲看见玄悯用带着血的手指,在他那铜钱串上描摹了一圈,五枚铜钱瞬间便多了一层血边。
不知是不是薛闲的错觉,在这极为昏暗的地方,玄悯那五枚惯来灰扑扑的铜钱居然泛出了一点儿油黄的光,好似突然被血打磨了一遍似的。
就见玄悯拇指猛地按在其中一枚铜钱上,殷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将整枚铜钱再度洗了一遍。
轰——
这回,整间墓室仿若地震般猛烈抖动起来,幅度之大,荡得薛闲来回滚动不息,差点儿就要将那一珠子的水晃得吐出来。
玄悯一手按于铜钱上,另一只拈着火苗的手置于胸前,像是于血光中作了个佛礼。就见他双眸半阖,嘴唇无声动了几下。
整间墓室乍然一声巨响,碎石漫天飞溅,尘土弥漫,天塌地陷。
接着,冰凉寒冷的水在碎石间灌了过来,弹指间便将他们全部淹没。
这水虽然同样阴冷,却和先前池子里的死水大为不同,带着一种鲜活的寒气,像是冬日里刮来的第一股北风。
这是真正的活的江水!
薛闲坠入水中的瞬间,面无表情地想:那秃驴抢我的活,居然真把墓室炸了……
然而他这声感叹还没完,就发现玄悯那一下根本不止把墓室给炸了,整座坟头岛都被他给炸了……
石块混杂着泥土和树木纷纷沉落,还有那浩浩荡荡的阴尸大军,声势浩大。
薛闲正有些无言以对,就觉得身下江水倏然翻涌起来。
似乎是墓室被炸以至于百士推流局被毁,引得整片大江动荡,起了巨大的漩涡。周围还有无数道暗涡朝这里并过来。
众人连带着碎裂的石块阴尸,俱是被这翻天的漩涡甩得人事不知。
在剧烈的晕眩感中,薛闲颇有些恼怒。先前吸进金珠里的东西消化后终于有了些动静——在他恼怒的瞬间,从玄悯腰间吸来的那股热烫之气在金珠中倏然游走,冲得他周身一阵胀痛,活似要崩开束缚皮开肉绽一般。
顷刻间,江上长天陡然黑云攒聚,煞白的玄光当空劈下,响雷犹如万马奔腾,从九天之上一路滚下来,砸在江上。
倾盆大雨瞬间灌了下来,水雾乍然而起,整个江面上一片迷蒙,弄得几乎不辨人影。
接着,一声隐约的清啸声从江底传来,巨大的长影在浓重的水雾中若隐若现。
它长身一划,漩涡应声闷到了江底,连带着无数阴尸和泥石,像一条水龙一般倏然钻进了江底的淤泥里。
六尺黄土埋一人,六十丈江底土,不知能不能埋住这三百黄泉魂。
江道偏岸处,不知谁家来不及躲雨的小儿趴在院墙上,手里擎着梅花枝,愣愣地指着远处的江天,冲匆忙来抱他的爹娘道:“龙——”
那对夫妇下意识扭头看去,就见浓雾中一条长影若隐若现,乘着云雷一路直上,又转头跃进了浩然江水里:“天,真的是龙……”
第29章 锁头印(一)
长龙入云霄,可惜雷雨交加、水雾漫漫,真正看见的人却少之又少,约莫会像卧龙县名字的来由一样,成为又一次传说。
只是身为传说的薛闲并没有那一家三口所见的那样潇洒——他确实是乘着云雷而上了,那不过是身为真龙的一点本性,加之他重获真身,多少有点喜不自禁,可穿云入霄之后,半瘫的问题便来了,他只有上半身行动自如,下半截就是条长长的累赘,转身时非但没成为助力,反倒成了阻碍。于是……
他又生无可恋地直直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