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8末世路(55)
他凝望着窗外,从二楼卧室能够看见开阔的庭院,下人们模糊的身影在庭院里来去。
荀策端着自己的餐盘,在虚掩的门口敲了敲门。
皇甫谧没有回头,但好似知道来者是谁,他道:“进来。”
荀策走进来,把餐盘放在餐台上,学着皇甫谧的模样,靠坐到飘窗另外一边。他觉得双脚搁在飘窗下方不大舒服,索性盘起腿来,把身子转向皇甫谧。
“小谧,等你吃过晚饭,游酒想要我们四个人聚集一下,商量到地面的具体计划。”
皇甫谧道:“你还记得第一次来皇甫家的那天吗?”
他忽然提起很久之前的事,这话题转得过于急速,荀策一怔,本来准备说的下句话“你如果身子不舒服,我就让他俩上楼来”也吞了回去。
红发青年想了想,他被皇甫瑞正式领养是在2052年末,也就是2053年阿修罗逼近地球的前半年。但在皇甫瑞正式领养他之前,两家父母就已经认识了好几年;而也正是多亏皇甫财团的资助,出身背景平平、甚而说家境窘迫的荀策才得以在地面念完小学。
他第一次被皇甫瑞带回家时,还只有7岁,当时皇甫谧6岁。
和皇甫谧不算正式见面,勉强只算打了个照眼。
“印象不是太深刻……”他坦言,“只记得皇甫家的大房子,爹娘牵着我走了许久许久,着实费了一番力才进到主宅里。”
皇甫谧道:“你不记得也是自然,父亲说你当时发着高烧,身体非常不舒服——”
他终于把目光转过来,带着点怀念的表情,回忆两人儿时的初次见面。
“他告诉我说有个和我同龄的孩子会来家里拜访,他也说过他有收养你的意向。然后我看到你,你紧紧的贴在你母亲身边,站在台阶下面朝我仰望。”
“哦,是的,”荀策模模糊糊有了点记忆,“好像你当时一直站在楼上,不肯下来。”
看到荀策的第一眼,年少早慧的皇甫谧只觉得这个少年瘦弱、苍白、矮矮的看起来明显发育不良,一头招摇的红发与他孱弱的身板格格不入;身上穿着非常朴素的衣裳,袖口处磨损厉害,便连衣领都看得出浆洗了无数遍。
当时的荀策紧紧贴在他母亲身边,一双因为高热而烧得越发亮闪闪的眼睛四下里张望,与他这个一身华贵、浑身上下透着“给我滚远点”拒人千里之外气场的少年一高一低的对视时,还咧开嘴嘻嘻笑了笑,全然没有被他的居高临下压住。
他当时贴着他母亲,全程寸步不离;皇甫谧还以为他是胆怯怕生。
等他们一家人离开后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那几天荀策高烧到三十九度,其实是快要烧到意识模糊了,他贴着他母亲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在别人家倒下去而已。
皇甫瑞当时笑吟吟的对皇甫谧道:“咱们收养了今天来的这个小哥哥,做件好事,就当给小谧积福。”
皇甫谧反对得很激烈,他说那个少年看起来病兮兮的,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再说都有他这个儿子了,再要收养的话,为什么不养个可爱活泼的小姐姐或者小妹妹?
皇甫瑞拍了拍他脑袋,“他比你想象中特别。总之,父亲已经答应了他父母,会资助他的学业和日常开销,日后如果……”
他顿了顿,却没说出后文,只笑笑,“……有什么意外,也许还会接他来家里住。届时小谧可不要欺负人呀。”
皇甫谧的抗议毫无作用,几年后眼睁睁看着父亲将荀策领进了家门。
他当时甚至不无恶意的想,如果父亲按照他的想法,领回的是个香喷喷柔软可人的女孩子,还能做个童养媳以后过一辈子;这领个男孩来,难道日后要争家产吗?
荀策笑着去搂他的弟弟:“你是不是第一眼就对为兄倾慕不已?”
他搂得自然,一勾肩就把皇甫谧从另一侧揽了过来,就像过去十几年皇甫瑞不在的夜里,他安抚弟弟的惯常姿势。
皇甫谧身子僵了一瞬又很快放软,顺从的被他揽在怀里。
嗅到之前威士忌的酒气,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闷闷的道:“——父亲若是从来不曾收养你多好。”
那样他就不会对这个人,生出不该生起的心思,自己也始料未及。
“你怎么突然想起从前的事?”
男人一手揽着他,一手顺势到餐盘上拿水果,叉起一块就往他嘴里送。皇甫谧知道怎么让他无话可说,而他也有哄劝弟弟最娴熟的办法——那就是顺着他,对他好,然后皇甫谧就会被顺毛得服服帖帖。
果然那人闪躲了一下,扛不住他一直笑眯眯地把水果凑在他嘴边,只得勉为其难张开口咬了一小块。
荀策等他吃完,再伸手去替他取第二块时,皇甫谧看着他道:“你想陪游酒上地面,不仅仅因为他是你要好的兄弟;更因为你当初发过誓,若有朝一日有返回地面的机会,哪怕粉身碎骨你都要去找回你父母的遗体……十六年了,你从来不曾忘记过你的亲身父母,不是吗?”
原本一直含在嘴边的笑意淡去了,荀策破天荒的垂下眸,没有接话。
“你就没想过,他们没逃入地下,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
“小谧,”荀策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为人子的责任。”
他揉了揉皇甫谧乌黑的长发,又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上到地面,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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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荀策和皇甫谧的功夫里,游酒和施言待在房里无所事事,各自走出房间,打算到皇甫家流水潺潺的奢华庭院里转悠透气,一前一后的在回廊上撞见了。
游酒试图给他身后的施言让个道,他往右侧闪了一大步。
结果施言正好也停下脚步打算让他先走,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在回廊上站住了。
彼此不是很熟,又是捆绑在一起要并肩作战的人,陡然降临的沉默就显得有些尴尬。
面面相觑了小半会后游酒没话找话:“皇甫家的庭院修建得挺出色的,把灾变前的风格竭尽所能的保留了绝大部分……教授也很欣赏这种肖似皇家园林的庭园风格?”
说完后他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不会找话题,这种台词就像英国人见面谈论天气,美国人见面讨论棒球一样,一看就是虚伪做作的寒暄。
以他猜想施言应该会同样客套又毫无意义的回他两句无关痛痒的内容,但施言愣了一瞬,却是道:“……我不清楚,我以前从未见过类似园林景观。”
游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认知里,就算施言在末世前不曾参观过苏州园林之类古老的历史遗迹,逛逛公园爬爬山景总该有过,便笑道:“灾变前地面上有很多风光霁丽的美景胜迹,纵然不似此处,教授也该有自己心仪的记忆吧?能够说给我听听吗。”
施言古怪的又沉默了一会,才道:“……没有。灾变前我是个孤儿,没有福利院愿意收留我。我去过最多的地方是天桥、地下通道和河边,你说的美景,就算在我眼前,大抵也抵不过吃饱肚子的念头。”
明显看见眼前的男人嘴边笑意渐渐散去了,露出一副意料之外、又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局促来。
“抱歉,我……”
游酒仓促间找不到词道歉,他觉得自己好似无意中闯入了别人刻意保留的领地,窥破了某些不足为人道的过去。
他慌道,“我不是有意刺探你。”
施言站在他面前,他微微仰头看着游酒手足无措的困窘模样。
那个人以死囚身份,初次出现在死亡峡谷基地与他针锋相对的对视开始,就始终是冷静从容、不慌不忙的沉着姿态;除去他抱着大丹失控的那次,他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自觉做错了什么事,因而露出孩童般懊恼自责的神情来。
兴许是下午同荀策喝的那点威士忌,上了头的作用,施言忽然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对着眼前这个男人,慢慢述说一些什么的冲动。
他道:“我知道。身为孤儿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就像老话说的,‘有些坏事就是自然而然发生了,但那并不意味着是你的错。’我从来不以我无父无母羞愧。应该感到羞愧的是那些曾经做过不可告人之事的人们,是他们让成为孤儿这件事变成可任意遭人欺凌、玩弄于鼓掌的悲剧——”
但酒精的作用还来不及发挥到极致,就被游酒面上流露出的惊诧与似懂非懂的愤恨冲散了。
施言猛然刹住口风,在男人震惊的眼神中清醒过来。
他在心里暗道,我在说什么?
我想对游酒说出那些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阴暗过去吗?
——他跟我是什么关系,我是疯了还是痴了,要同他讲那些罅隙里的残破碎片?
就因为他曾经,被动的宣布过喜欢我这种类型?
施言不止住了口,他还后退了两步。
游酒试图伸手去抓他——完全是出于本能,在看见教授掩藏在金色镜片后一闪而逝的惊惶脆弱眼神后,就像大丹病发时同样无助的神情——
游酒头脑嗡的一响,毫不考虑后果的就想伸手捉住他手腕。
他完全忘了施言很有可能再赏他一巴掌,只要他不经允许碰触他身体上没遮掩衣物的部分。
他几乎就要碰到施言的手腕,但施言已然先他一步转过身,急匆匆的从他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我不能坑【挣扎
☆、52、整装
52、整装
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
难怪他对那只黄金猎犬有着超出寻常的狂热,不惜一切要为它延长寿命。
他孑然一身在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世界里漂泊时,定然遭遇过不少寻常家庭的孩子不曾遭遇过的事情。
他那个全身上下一定要保持干爽整洁、厌恶其他人碰触的洁癖,是从幼时就养成了吗?
如果一个孩子连肚子都填不饱,他哪里有资格挑剔食物干不干净、衣物整不整洁、给他东西吃的人手脏不脏?
除非经历了比饥饿更加让人胆寒绝望的事情……
游酒的思绪咯噔一下,像过载的电线,自动烧断了。
他把目光投向施言,后者自从荀策和皇甫谧从楼上下来,参与到计划讨论中来开始,就始终侧身坐在桌边,不正眼同他对视。
教授并不是一个容易让人心生怜惜的人,他扎实的专业素养和严谨的科学态度大多数时候让他显得高人一等,反而要让人家仰望。
但他今日这样偃旗息鼓的坐在那里,全程一语不发,只听荀策按照皇甫谧的意思讲述带三十人一同上地面的具体计划,就显得有点异于往常的冷清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