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卑秦,天降大军(18)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嬴稷又是他的孙子,他自然就有话直说了。
嬴稷瞥了白起一眼:“稷何时对白起不满了?是白起告诉大父,稷对他不满了?”
“是白起的神色告诉寡人的。你继位初期,白起立下的战功远不如现在,你们却能君臣相得。为何后来,白起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他在提及你时,却带上了重重顾虑?”
嬴稷并不怎么愿意与人讨论这个话题,他下意识地想要搪塞过去,却听嬴渠梁道:“稷儿,你方才答应过寡人的,要对寡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嬴稷:“……”
这时候,嬴稷不由开始恨自家祖父为何这般敏锐。
“好,稷告诉大父。这其中的真正原因就是白起在军中的声望,已经盖过了所有人——包括稷。偏生,他又不像大父说得那般听话。稷自然免不了担心,有朝一日,若是白起怀有异心,他这把宝剑会不会对准稷。”
这是嬴稷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想法。
他承认,自己是个猜忌多疑之人,若不是今日正好被嬴渠梁问到这个话题,他怕是会将这个想法深埋在心底。
但不知怎的,当着嬴渠梁的面,这些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嬴稷觉得,自家大父不愧是能够将《求贤令》发到别的时空的人,果然有一些神奇的能力。
当着白起的面,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无疑不符合嬴稷“利益至上”的原则。
但嬴稷在说完这番话后,却并未后悔。
在听到嬴稷的话后,白起面上的神色渐渐泛白,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他从未料到,嬴稷居然是这样想的。
白起向来信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事事都遵从君王的旨意行事,岂不是会延误最佳战机?
他不曾料到,他的这种做法,落在嬴稷眼中,竟然成了他有不臣之心的证明……
“你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你本就对白起生了疑心,还是受了旁人的影响,比如——应侯?”嬴渠梁又问。
“一半一半吧。”嬴稷道:“不过,稷还真是没想到,白起竟然把应侯的存在也告知了大父。”
“他没有特意将应侯的存在告知寡人。他只是感叹了一声,若是应侯在,应侯会比他更明白你的心思……这话实在叫寡人心中酸涩。”
嬴渠梁道:“白起若是对你不够忠心,他又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嬴稷垂眸不语。
他其实不是丝毫不信任白起了,否则,他也不会依旧打算任用白起来攻打赵国。
只是,要让他恢复过去对白起那种信任程度,这有些难。
嬴渠梁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嬴稷,又看了看别过头去,似在赌气的白起,顿时有些明白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为何会一步步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他的大孙子是个骄傲而又多疑的人,且又贵为秦王,向来只有旁人捧着他、哄着他、顺着他的脾气来的份儿,他哪里会去迁就旁人?
白起看似谦恭,实则也颇为矜傲,又不善言辞。
这俩人凑到一处,能够过了这么多年才爆发出问题来,都得多亏了白起实在能打,且他在战场上的作用难以被替代。
“稷儿,既然你对白起这么有意见,不如,等你回去的时候,你就把白起给寡人留下吧。”嬴渠梁道:“否则,寡人还真担心,有朝一日,对我大秦忠心耿耿的千里驹会死在你的手中。”
“不行!”
“不可!”
一直保持沉默的白起,和若有所思的嬴稷几乎同时出声。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一旁的嬴渠梁却笑出了声:“瞧瞧你们,这不是还挺有默契的嘛!”
他对嬴稷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你应该懂吧?你也别总说白起不听你话。兴许,他只是觉得你的指挥水平太烂,但不好意思告诉你。”
嬴稷:“……”
他的指挥水平烂?
“寡人可是给了白起留下的机会,可他宁愿冒着被你猜忌的风险,也要跟你回去,你说说,这不是对你忠心耿耿是什么?你的疑心病,还是适当收敛收敛吧,莫要让功臣寒心。”
嬴稷:“…………”
他的大父居然为了给外人把他给训了,究竟谁才是他大父的孙子啊!
嬴渠梁在给嬴稷做完思想工作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白起:“寡人知道,你对寡人的大孙子忠心耿耿。不过,你跟他相处的方式要改改了。”
“他这人,疑心病重不说,还唯我独尊惯了。你跟他说话,就得跟他打直球,你是怎么想的,你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不要藏着掖着,也别指望你不说他就能猜到你的心思。”
白起:“……”
是这样吗?可是,有些话,他是真的说不出口啊。
“不过,也不能太直。不然,依照他这臭脾气,指不定就要跟你怼起来。你要是跟他对上,那吃亏的肯定是你。你们那个……应侯,平时是怎么跟稷儿相处的,你在边上看着,学着点儿。”
白起:“…………”
不行,只要一想想那“美好”的画面,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范雎跟嬴稷平时相处的那一套,他是真的学不来啊!
“按照寡人这些天对稷儿的观察,你平时有事没事多跟稷儿联络联络感情,给他多递几封奏疏表表忠心,能够有效地拉近你跟稷儿的关系。”
“你再多把你的作战思路跟稷儿讲讲,省的他关键时候跟你思路对不上,又疑神疑鬼的,坏了大事。”
嬴稷:“………………”
不是,他大父劝说白起就劝说白起吧,怎么还开始攻击起他来了呢?
他什么时候疑神疑鬼的,坏了大事了啊?
如果面前说话的人不是他的大父,他一定早就已经将这人给拉下去砍了。
白起看了看嬴稷宛若便秘的表情,又看了看面带笑容的嬴渠梁,神色突然变得柔和了些许:“臣明白了。”
第17章
自从嬴渠梁做居中调和人,让嬴稷和白起把话说开了之后,横亘在嬴稷与白起之间的那道似有若无的隔阂便渐渐消散。
这些年,嬴稷时不时就会觉得,白起居功自傲,不像从前那么听话了。
可在嬴渠梁的提醒下,嬴稷看到了白起不知变通、倔脾气的一面,他对白起的戒心,不知不觉间散去了很多。
白起也在嬴渠梁的引导下,发现了嬴稷吃软不吃硬的一面。
虽然依照白起的脾气和性格,很难去做谄媚、逢迎之事,但是每次当他想要铁头莽冲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嬴渠梁对他说过的话。
而后,他对嬴稷的态度便会变得委婉一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不再那般强硬,反而带上了一些解释,尽可能让嬴稷理解他的想法。
嬴稷也尽可能将自己从冰冷多疑中剥离出来,以平和的心态来面对白起。
在君臣二人共同的努力之下,他们终于又找回了几分最初的君臣相得之感。
不过,隔阂一旦存在,就难以彻底根除,信任一旦动摇,就再难纯粹。
他们之间的状态与数十年前再如何相像,他们也终究回不去了。
嬴稷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白起,他看着白起鬓边的白发,开口道:“不知不觉间,你也老了。寡人印象中,你还是‘伊阙之战’中那个勇猛无匹的小将。”
白起愣了愣,道:“‘伊阙之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王上竟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那可是你扬名天下的第一场大胜仗。”嬴稷道:“当初,舅舅将你举荐给寡人之时,你还那般年轻。寡人原本还担心,让你担任主将究竟行不行。可在寡人见了你之后,寡人就打消了这种顾虑。”
嬴稷目光放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的你,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宝剑,身上的锋芒藏也藏不住。寡人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寡人当时就在想,若有一人能助寡人打破韩军和魏军,那人必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