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22)
机身还是热的,手机屏幕在他掌心里四分五裂地沮丧着,真他妈绝望。厉永奎活到现在,都没这么绝望过。
人生中最不幸的一天,他记住了,12月20号,1999年……
——他再也回不去的99年。
他花了一周才修好手机。
一周后,韩思农要离开香港了。
厉永奎很清醒,在电话里多次确认,然后问对方,具体离开的日子。
韩思农说,不用来送,有机会会回来的。
厉永奎想,也许是他不想说吧。以防自己又像跟屁虫一样,贱嗖嗖跟过去。
挂了电话,同事来叫厉永奎开周一复盘会。
开会途中,厉永奎一直在走神。轮到他汇报案件工作时,照着念,都念错了最简单的数字。
他很少出错,律所主任不想随意发怒,只是皱着眉,十分严肃地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下不为例。
厉永奎感到羞愧,连忙道歉鞠躬,对着会议室一干人等,说了好几声抱歉。
下班后,他没有去商超买打折菜。一反常态,去了歌武街吃九记牛腩。
点单时,他犹豫了一下,问服务员,咖喱上汤牛腩粗面,是不是只有这里吃得到。
服务员微笑,略带自豪地告诉他,要想吃到正宗的九记咖喱牛腩,那就只有这了。
厉永奎点点头,点了一碗面,还多加了份牛腩。
面盛上来,厉永奎赶紧喝了一大口汤。舌头不出意料被烫了下。好疼,疼得他直往喉咙里灌凉水。
韩思农以前老是笑话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了,韩思农往后只怕是没口福了。他那么喜欢吃这家店的咖喱牛腩,以后吃不到的话,会不会想呢?
厉永奎嗦了一大口面,心里暗骂,贱不贱,想有的没的干嘛。他又吃了块牛腩,尝试截住胡思乱想。
晚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起身去找手机,翻开通讯录,点进韩思农的名字,迟疑了一会儿。
他握着手机,什么都没干,一握就是半个小时。屏幕的光熄灭,就被他点亮,反反复复,摁得大拇指发酸。
韩思农迟早要离开香港,不是已经向他厉永奎打过预防针了吗?
可当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会缓不过劲儿来。
翌日,他向律所请假,然后直接杀到韩思农的住处。敲了半天门,一直没人来应门。
对面邻居探头出来,骂骂咧咧,警告他,再这么敲下去,要叫警察了。
厉永奎没有精力争论,只是沮丧无比。
韩思农走得不声不响,就像他曾经那般果断:扼掉大学时代,没有余地。
韩思农只不过再复制了一遍相似的结局。
他感到不安,下意识摸了摸手腕,蓦地一惊:手腕居然是空的,劳力士不翼而飞。
他冲进电梯,狂摁下行键,额头直冒冷汗。
冷静,冷静。他暗示自己,肯定是放在家里,忘记戴了。
胆战心惊地回到家,厉永奎开始翻箱倒柜。他一边找一边竭力回忆,自己究竟把表放哪儿了。
他一直都小心翼翼,注意佩戴。洗手、洗澡、睡觉时均会摘下,就是害怕沾水潮湿,或睡沉了不小心压到表身,从而导致机械表损坏。
遵循这戴取原则,他又仔细找了遍卫生间、洗手台、床铺,结果一无所获。
厉永奎想不通,自己向来谨小慎微,怎么会无端弄丢了视若「生命」的表呢?
他甚至记忆全无,究竟是哪个时刻,取下过劳力士,不太在意地搁在了某处。
怎么办?厉永奎绝望地想,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命」就这样消失了一截。
自1999年12月20号又一周后,厉永奎无端增加了另一个「最不幸的一天」。
总得要怪些什么吧。那就怪罪魁祸首,韩思农吧。所有的错都要怪韩思农。
只要这样想,或许就能好受些。韩思农擅自引火,却不来熄灭。如果,如果不是他突然要离开……自己就不会犯这么多错。
厉永奎靠着床脚,缓缓下滑,全身散架似地瘫到地板上——把错误推卸给韩思农,并不可取,也并没有让他更好受。
韩思农带走了一切,最后连个念想都吝啬留下。
99年的最后一天,厉永奎跟着同事们去尖沙咀跨年。
走到维港附近时,厉永奎面露难色,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同事们试着说服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们告诉他,在那边看跨年烟花汇,是最佳观景点,不去太可惜了。
厉永奎说我知道,但还是坚持不移动了。他反倒劝大家快点过去,别耽误了看烟花。
同事们不好意思抛下他独自一人,犹豫间,厉永奎掏出手机晃了晃,告诉他们,自己还有约一个朋友,他先去找朋友,等烟花汇演结束后,再汇合。
这么拙劣的理由,因为跨年,谁都没舍得戳穿。
大伙交换眼色,用眼神眉毛商量,决定放厉永奎单独离开。
因为封路,厉永奎走过三条街区,才拦到一辆计程车。香港打计程车并不便宜,他一向过得精打细算,今天算是破例奢侈。
目的地是医院,吴葳蕤还睡在那里。
也许是因为跨年,整个城市的人潮都往一处涌,其他各种地儿,都短暂地得到了清静。
像医院这种,大家即使今夜有什么小病小灾,也会忍忍,晚间急诊门庭萧条,可罗雀。
厉永奎坐电梯上楼,畅行无阻地到了吴葳蕤病房外。护工貌似去休息了。
厉永奎隔着玻璃,安静望着吴葳蕤。吴葳蕤呼吸均匀,好像只是睡得很沉。
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外,到处都没人,走廊一下子显得阴冷偌大。
厉永奎靠在玻璃窗口边,背影看上去尤其孤独。
厉永奎开始喃喃自语:“他应该没时间来看你了。”
“去哪儿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没机会问了。电话不接,面也见不上。”
“我手机坏了阵子,他就也不来找我……都是我主动联系他……”
“修好了……但是特别倒霉,表又不见了。什么?忘记告诉你他送我了一块劳力士。他硬塞给我的,不接着好像对不起他似的。”
“喜欢,当然喜欢劳力士。谁不喜欢金表呢,戴上手倍儿有面子。就是……不能太嚣张,低调低调。
我们律所那些有钱律师,都戴什么江诗丹顿,百达斐丽,他们嫌我俗,我觉得他们没劲,还是劳力士好看。折价率最低,说不定还能升值呢!
“我涨工资了,年薪可以拿到十万加了……再努力努力,说不定可以在香港买房子……”
“澳门?澳门比香港好玩吗?看情况吧……澳门挺小的,澳门还挺难忘的……”
“学姐,有些问题一直没敢问你……爱韩思农为什么这么难啊,你跟他在一起时,是不是总想放弃?你是怎么摆脱他的啊,有没有办法……可以真正忘记他?”
“忘记香港可以,忘记澳门我做不到……”
“学姐,他为我挡了刀缝了针……他要我的命我都会给他啊……”
“教教我?”
“有没有彻底忘记韩思农的办法?”
“要是真有的话,就好了。”
厉永奎不再说话,他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厉永奎有时想,怎么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呢?会在他身旁叫停,让他保持理智,学会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许他单单沉溺在韩思农模糊的好坏里。
现实却是,他的世界没有其他人,光一个韩思农,就能把他占得所剩无几。
所以,这是个「伪命题」,如同韩思农的「没有必要」理论。
99年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刻,就在怀念韩思农的一个又一个瞬间里,偷偷溜走了。
再次坐上计程车时,午夜已过。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朝他微笑,祝他新年快乐。
他回以同样的「新年快乐」。
他该快乐起来了,即使没有韩思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