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72)
崔了了抿了口果茶后,对韩思农忽然发问:“韩先生,你跟严英关系很好吧。”
韩思农立时挺直了背,察觉出弦外之音。
他点点头,一脸情真意切回:“崔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
崔了了捏着叉子,轻戳着眼前的蓝莓蛋糕,头也不抬,“严英真有个妹妹?”
韩思农怔了怔,有点儿懵,如实告诉她,是,有一个年龄差异较大的妹妹。
“这样啊……”崔了了撩起眼皮,轻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他糊弄我呢……”
韩思农大约理解了,肯定有些美好的误会,正准备替严英挽尊,一个耳熟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到了他背后。
“这么巧啊,韩总。”
韩思农和崔了了双双侧目。
“是不是打扰你约会了?”
厉永奎一副看好戏的嘴脸,韩思农吃不准,但感受到了明目张胆的针对。
“没……”韩思农淡漠回,不留情面问,“你怎么在这里?不会又在跟踪我吧。”
崔了了在旁竖着耳朵,听闻这句,眼睛不自觉瞪圆,感到气氛诡异。自己好像杵在这二人之间的障碍物,十分不恰当。
“得了吧,跟踪你,我还犯不着这么无聊……”厉永奎转向崔了了,笑得有些邪,“小姐,你可千万别被这男人的花言巧语打动了,他伤起人心来,可是心狠手辣!”
说完,厉永奎故意看向韩思农,眼里戏谑,还有损他的意思。
场面陷入了短暂僵硬的沉默。
崔了了尴尬不已,刚想解释,韩思农腾地站了起来,欠身对她道:“不好意思,让你看了笑话,我现在不方便留在这里,得离开了,麻烦你帮我跟严英说一声。”
大概是受了这古怪气氛影响,崔了了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没做任何挽留。
她看着韩思农走出去,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也略带紧张地跟在了韩思农身后。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
表现得争锋相对,实际上很在乎,不是吗。她不禁想。
韩思农走出这几十米的路,厉永奎就踩着他的脚步几十米。韩思农顿住,厉永奎便跟着顿住。简直像他有形甩不掉的影子。
韩思农轻轻吸气,又吐出,背对着厉永奎问:“为什么跟着我?”
其实,他还在问,你这种跟法,简直比偷偷摸摸跟踪更加过分。
厉永奎看不见韩思农的表情,只知道他垂下了头。走廊的天顶是琉璃玻璃,午后的光饱满着折射进来,盖住他们的头顶,顺流而下,挂在肩头。
“我没有跟着你,这过道又不是只能你走……”厉永奎苍白反驳,“我在走我自己的路。”
他真的在走他自己的路吗?厉永奎自己都不信,毫无底气。
韩思农动了动,光便从他身上撤离,他站在了光之外。
“真的?”韩思农轻微摇头,“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厉永奎一滞,指甲不自觉陷进了紧握的掌心,瞳孔收缩,在光的照耀下,无限趋近于浅褐色,像动物。渴望猎物的食肉动物。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厉永奎发现是自己手机在响。响得不屈不挠,催命似的。他低头掏出手机,摁断来电。再抬头时,韩思农已经在他眼前消失。
“韩思农?”厉永奎不可置信,急匆匆唤,却无人回应。
他朝韩思农刚刚站立的地方,步履维艰地走过去,心脏开始疼。
哪里有韩思农,韩思农根本不屑于同他共享任何存在。
他觉得眼前一暗,光变成了利刃,切割着他的肉身,他被光开膛破肚。他枯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韩思农是在回酒店途中接到严英电话。
严英嗔怪他怎么走得如此匆忙。韩思农揶揄,我走了不更好吗,方便你行动。严英哑口无言,干巴巴笑了两声。
“听了了说你碰见了熟人?”
“不算吧……”韩思农想起厉永奎虚张声势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是厉永奎,狭路相逢。”
严英在对面怔了怔,“啊?这也太巧了,那、那你没事吧,他没对你怎样吧?”
韩思农出声地笑起来,“怎么可能,不至于,你想太多了。”
严英怪叫了一声,“思农,你可别这么轻松,掉以轻心。之前厉律可真是狠啊,把我们搞得焦头烂额,现在好不容易大家都解了套,各走各的阳关大道,井水不犯河水,我可不想再被折磨了!头发都要掉秃了,还怎么取老婆!”
韩思农笑,“你现在有什么可愁的,不都有崔小姐了吗?”
“你不懂!你当然没我们这种普通人的烦恼!”严英那边有人在叫他,他匆匆挂了电话。
他真没有普通人的烦恼吗?不尽然,也许在旁人看来,他光鲜亮丽,从悦达金蝉脱壳得了不少钱,连离婚都是体体面面。可生活给他的潜语艰涩,比常人的不堪烦恼还要备受煎熬。
他只能轻蔑疏离的对外界展现微笑,允许这些苦难愚蠢,被自我吞咽。
韩思农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汽车椅背上,眼睛投向窗外,飞快刷过街景。
韩思农很快就回了江城。到家时,看见儿子正在客厅摆弄新的车模玩具,专注不已,只怕天上下雷轰鸣,也惊不动这小子。
韩思农靠在墙壁,一动不动观察,有些感慨,还有些欣赏儿子这种天真无邪的专注力。
多好啊,心无旁骛,是成年人最缺乏的能力,如此长久耐心地注视某件事物,简直不可理喻,除非这事物拥有无比强大的诱惑力。
观察完儿子,韩思农进了书房,开始处理这些天来的工作。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捏着眉心,发现已是凌晨两点。他不是不困,而是累过了劲,反过来变得精神矍铄。
他站起身,从书房退出,走到儿子房间门口,轻扭把手,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借着月光,他看见儿子的睡脸,眉头微微锁着,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嘴角下垮着,像是对梦中的什么不满,过不了一会儿,又变成安详的上扬姿态。
韩炜越长越像他,如同他年幼的分身。他有时会庆幸,自己缺失的那部分,可以毫无保留地补偿到儿子身上;
有时也会疑惑,这样做了后,那些疼痛、仇恨真得就能有所缓解吗?
会不会是他凭空的自以为是。
他看了半天,替韩炜掖好毯子,抽回目光,默默退出了房间。
这天晚上,很少做梦的韩思农,做了个梦。
他似乎正赤脚走在一片河滩上,天是暗的,地也是暗的。
不远处,有穿着白色长袍,瘦骨嶙峋的苦修者,正成群结队地往水里走。水流湍急而凶猛,彷佛猛兽在发很大的脾气。
他望去,发现水中有汉白玉般的光彩在闪耀,一尊庞大雕像逐渐没入在了黑潮里,只残缺地露出半张脸,还有一双似笑非笑,怜悯注视世间的无情眼。
他与那尊雕塑对上视线。
恍然间,那雕塑的脸竟活了,变成了他的脸。
他惊恐不已,同时感知到了一种渺小无力……那样彻底,似乎在将他的生命与精神剥离。
修行者围在他周围,喃喃低语,然后这每一位信徒的脸,渐渐沤烂,化成了腐水,冲击他洁白、垂死、雄壮的僵硬身躯。
他意识到了,这里是他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可他却知道,这里是恒河。恒河沙数裹挟着他,没过他的头顶。
他以雕塑的形态,在大片的麻木中下坠,一路坠,一路达到终极的洪荒。
没有尽头,没有颜色,他只是被暴露,被迫失重,在广漠无垠中无依无靠。
他醒过来,发现后背惊出了一身汗,洇深了睡衣,缓了好一会儿,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摸到床头柜的手机。
按亮屏幕,荧荧幽光,照亮他半是后怕,半是疲惫的脸。条件反射地点开微信,从最上面的工作群到最下面的对话框,红点一一看过去,强迫症似的,不肯错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