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套(118)
周日则是家庭聚会的时间,无论各自有多忙,都会放下手上的事,一家人开车出去玩。
温暖璀璨的阳光,空气中飘荡着青草和面包的香气,爸爸开车,母亲和他坐在后座。车后视镜上晃悠着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是他们去西藏时碰上一位流浪的喇嘛给的。
再大一点,母亲和父亲带他回姥爷家,那是个封闭陌生的高门大院。
坐有坐姿,站有站相,这里的规矩很严格,不能跑不能跳,连说话也要轻声细语。一贯不拘小节的父亲在这里束手束脚,话也不多说,连母亲也把齐腰的长发整齐地扎了起来,换上了素净的长裙。
姥爷有一家之主的威严,这里有盘来绕去的走廊,还有大大的祠堂,高高的屋顶,肃穆的牌楼。
他没有想到,原来爱笑,爱养花,爱唱歌,爱漂亮裙子,留着长长头发的母亲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是大宅门里的异类,是一片纯白茉莉中的红色蔷薇。
他后来知道,母亲是偷了户口本私奔和父亲结婚的。姥爷看不起父亲,嫌弃他只是无钱无势的穷学生,空有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母亲爱父亲,爱得固执热烈,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现在父亲发达了,母亲才有底气回家。
他有时候生活在姥姥姥爷身边,有时候回去那幢有风穿堂的别墅。
那时候,母亲很温柔,说话和气,从来不和人起争执,所有人都喜欢她,说她脾气好。有一次,他们两去外省旅游,他吃坏东西半夜上吐下泻,母亲急坏了,带他去医院,结果挥停的出租车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占了,她急的憋红了眼睛,抓住车门盯了半天,也骂不出一个脏字,好在司机师傅替他们说话,把醉汉赶下了车。
但等父亲死后,母亲慢慢就变了。
她心里的爱没有了,她的精神支柱垮塌了,她浑浑噩噩,只是因为放不下孩子,才没有随父亲而去。
刚开始,债主上门要债,母亲不让他出卧室,自己去开门,外头污言秽语,母亲就只是小声地低头说些保证,回来后难受得一整天吃不下东西,精神恍惚。
晚上玻璃碎了,一块砖头飞进来,就落在他的枕头边,母亲从梦里惊醒,吓坏了,之后每天带着他躲进衣橱,他靠里面,母亲则贴着柜门,一晚上要醒来数次确认他还好端端的在。
后来,他们从别墅搬出去,搬进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合在一起的。母亲开始为了一块打折的肉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回去炖汤给他补身体,自己一口不吃;拖拉着编着谎话只是为了晚一点交房租;为了省下公交的钱天不亮就起来走路去打零工,回来时怕吵醒他,摸黑洗漱睡觉。
但留在国内总是是非不断。
他遭遇绑架事件后,连卓就送他们去了美国。
飞机落地,在卫生间,母亲给他一把剪刀,要他帮忙剪去长发。黑亮的发丝保养得很好,一片片雪花般落地。他把剪下来的头发收起来,母亲目光留恋,但还是扔进了垃圾桶。那些漂亮的裙子一件也没有带来,只有款式相似的牛仔裤T恤和运动鞋。
在奥克兰深夜空旷的大街,寒气沁骨,傅闻璟拎着行李箱走在母亲身后,看着面前一头短发,身形娇小而坚韧的女人,他知道过去再也不会回来。
华人餐厅、超市收银、美甲店。超长的工作时间,极易惊醒的睡眠,手裂伤反复不好,不得不舍下面子讨要快过期的食物。
住处是和老鼠为伍的地下室,常年见不到阳光。明明母亲从前看到蟑螂都要尖叫着打电话给父亲,让他从公司赶回来全屋消毒。
现实的巨大落差,生活的困苦与精神衰弱的折磨,让母亲的性子越来越偏执越来越暴躁,她控制不了自己,指甲在手臂抠出伤疤,有时会尖利喊叫,情绪必须有抒发的渠道,每每发泄完都愧疚的难以自已,就这么抑郁与躁狂交替发作,却没有钱接受治疗。
傅闻璟内向沉默了许多,一方面他得承受母亲无端的怒火,另一方面他得学会分担经济压力,他的学业成绩没有问题,但因国籍问题拿不到奖学金,学费频频红灯,被学校发了退学警告。
为了帮他凑集学费,母亲二婚了,和一个老人,年龄差了接近30岁。
接下来的生活是一场荒诞的梦境,家庭暴力,鼻青脸肿的母亲,颐指气使、蛮不讲理的继兄,傅闻璟考上大学却没有专注学业,而开始不择手段地搞钱,他觉得这是一切事情的祸首。他做的不错,资产滚雪球般翻番。金光闪闪的名校是一块敲门砖,弱肉强食的股市是攫取利益的斗兽场,他们赚的从来不是增值利差,而是从别人手里抢钱过来。
那对父子意外死亡,他们继承财产后,他躺在床上也开始失眠,神经紧绷,整宿整宿难以入睡,怕黑,怕超出正常分贝的噪音,但又讨厌光,讨厌死一般的寂静,讨厌一切看到的或者活着的。他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一半来源于旧伤复发,一半来源于他的自虐。
他闭上眼有时会看见年轻的母亲穿着彩色裙子,画着漂亮的妆,笑的眉眼弯弯,指着彩色小卡片,跟他说宝宝,不要迷路。有时是父亲把他抱起来,从楼梯上快速冲下去,爽朗的声音喊着飞机起飞咯。
母亲变得信佛,躁郁的症状减轻,相信因缘果报,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后果,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他却不知道信什么,如何缓解,他是无信仰的人,逻辑至上,擅长数学和国际象棋,告诉他命运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未免太过可笑。
他回到国内,心中只剩下连卓告诉他的故事,他着手复仇。
他太狂妄,以为可以把一切玩弄于鼓掌间,即使到后来,他也是觉得,爱情在某些时刻没有那么重要,在它跗骨于障碍时,尤其如此。又或者他贪心的以为他可以两者兼得,得到一个的同时,平衡好另一个。他还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争先恐后,马不停蹄,迷惘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他像一个在高空走钢索的人,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只能一路向前,不能转弯不能后退,一步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也许外人看来,在他和沈良庭的关系中,他是毋庸置疑的控制者,是沈良庭先爱上他的,他操纵这段关系,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控制者害怕失去优势,而另一方因为什么都没有,则没有这种顾虑。他战战兢兢却又步步紧逼,把人刺痛了,他才感觉安全。
这次,他知道一切不会像过去那样。从前无论他做出什么举动,说了什么话,如何伤害到了沈良庭,只要他率先低头,说他想他了,也许沈良庭刚开始会生气,不愿意理他,但只要装一下可怜,缠着不放,沈良庭最终会妥协,会心软,会毫无办法。毕竟他只爱了他一年,而他爱了他接近二十年,他们注定会结婚,会一起生活。
就好像他曾经因为种种顾虑,罢免了沈良庭市场部经理的职位,只给了一个虚衔,会议上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时,沈良庭看起来那么震惊失望。但他后来送了他一份生日礼物,沈良庭就接受了,第二天又恢复如常。沈良庭很好哄,只要让他知道他在乎他。
这样细想,越发觉得一切都十分残忍。
他们之间悲剧的起源其实并不是父辈的仇恨纠葛,而是沈良庭明明是最值得被爱的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对等的毫无保留的爱。
即使是在他们最甜蜜的一段时间,这份爱也是有瑕疵的,是阴霾重重的。在最该爱的时间,他只给予了保守的部分,在分离的时间,他才猝然恐惧起来,用尽一切手段来保证这份关系不变质,却仍然没能彻底摆脱束缚,带来的只有痛苦。
他总是想很多,顾虑很多,不敢抛开一切,传统的家庭责任和社会道义驱使他一意孤行。他没法在亲情与爱情间做出一个抉择。
曾经他自私的希望沈良庭永远呆在这一段感情里,永远都属于他。但今天他突然希望沈良庭毅然决然地终结这段感情。沈良庭坚持的时间越长,痛苦便会越深。就连他自己也仿佛是一次次咽下藏了刀片的糖果,在伤口破烂、鲜血淋漓中才能品尝到一点腻人的甜美。
他的良庭倔强,诚挚而愚蠢,直到今时今日,连分手时都无法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