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20)
还好梁北林没当场教育他,吃完就走了,仿佛没有程殊楠这个人。
车子引擎声传来,程殊楠鬼使神差地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梁北林的车驶出地库,很快转过一个拐角,看不见了。
程殊楠坐在窗前地板上,缓缓抱住自己的头。
“大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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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北林没去公司,车子开上高速,四十分钟后到达市郊的东野湖。
二十几年过去,东野湖还保留着之前的原生态风貌,只在湖边加盖了一片别墅,新起了两座酒店,非节假日期间游人不多。
梁北林将车停在湖边偏僻处,将文件袋里的几页纸拿出来,用打火机点了,看着它慢慢燃起。
“爸,妈,这是程家的最终裁决书,我复印了一份,来跟你们说一声。”梁北林语气平静,“今天清算正式结束,很快会对程存之发通缉令和强制执行。不过他怕是收不到了,他的病不好治,手里没钱,拖着等死罢了。”
“他的两个儿子,程隐不成气候,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国外,我可以不理会,至于程殊楠……”
梁北林拨弄着还剩一点红光的灰烬,手指被烫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将话题转开。
“剩下的唐家和江家不足为惧。江临眺是聪明人,老了之后更加谨慎,不过不要紧,早晚的事。至于唐青山,之前放的饵已经咬了,很快就会走程家的老路。”
“老师昨天给我打电话,担心域市的水太深,再加上江家唐家,他怕我也被拖进去。”梁北林停了停,不以为然地笑一声,“我本就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程家那么难搞都搞了,剩下的没什么难度,我不着急,一个一个来。”
他烧完了那份材料,又点了支烟放在地上。天气有些湿冷,湖面上雾蒙蒙一片,对岸隐约看见连绵的山峰轮廓。这样的天色,让人心情跟着变差。
方才餐桌上的程殊楠又不可遏制地回到脑子里。
穿着一件很薄的毛衣,安静坐着,下颌和耳朵上的擦伤结了细小的痂,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连“早安”都不会说一声,好像很拘谨很害怕的样子。
也对,估计昨晚被袭击超出了小少爷的日常行为认知,肯定被吓到了。昨晚睡前,梁北林习惯性锁卧室门,不过走到半路就停住了,转头去忙别的。
睡前阅读时间从十点延到十一点半,房门外没一点动静,即便门没锁,程殊楠也没像往常那样半夜跑来抱着他求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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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殊楠早就放假了,但每天还是出门,也没什么事,就是去图书馆博物馆这类地方转转。
程家的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回转可能,程殊楠听完最终裁决报告那天下午,在法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然后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回来后也没表现得太反常,只是连续几天吃得少,瘦得脸上只剩一点肉。
自那天之后,他便好像在家里待着不太自在,总是找借口出去。梁北林没怎么管他,两人之间很少交流,总之家里气氛很冷。
也不是全无交流。程殊楠在某天晚上突然接到过梁北林电话,对方很平常地说,给客户准备的一份伴手礼落在了书房里,问他能不能送过来,随后报了一处地址。
一分钟后,程殊楠还没找到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梁北林的电话又过来,说:“不用找了,东西在车上。”
只是很小的一个插曲,但程殊楠不知道的是,这个电话是在饭局上当着很多人的面打的。
自那之后,便又有风声传出来,小少爷还和梁北林住在一起,有多余想法的人便歇了心思。
春节前一天,梁北林从公司回来没再出去。他一年到头忙,连休息日都没有,只有过年能消停三四天。这天程殊楠也没出门,但两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下午,家政收拾好卫生之后,又把晚餐食材准备好。她临走前跟正好下楼的程殊楠说,年夜饭准备的东西要二次加工一下,几个大菜都做好了,热一下就能吃。
家政阿姨尽职尽责,程殊楠看她有好多事要交代,便干脆拿便签纸认真记下:哪道菜不能微波要上锅蒸,哪道菜不能冷藏只能冷冻,几道处理好的青菜贴了保鲜膜放在冰箱里,晚饭直接热油炒一下就能吃,调味料也分门别类准备好了。
年夜饭不能含糊,但阿姨也要回家团圆,这样一走了之对不起雇主支付的高额服务费,便把能做的都做了,到时候简单处理一下就是一桌丰盛晚饭。
阿姨见他都明白了,便放心离开。
下午四点,青灰色天光暗下去。程殊楠靠着料理台,按开手机,邮箱和通讯软件里寂寂无声。相比现实中的冷清,网上新年气氛热闹得很,各种红包、祝福铺天盖地。人人都爱过年,家家都在团圆。
梁北林忙完下楼,程殊楠正在厨房将一道蔬菜扔进锅里。他按照便签纸上记的,先放油和调料,再大火翻炒,一分钟后出锅。
等菜端上桌,白毛衣上溅了好多油渍。
两人相对而坐吃这顿年夜饭,没有交流没有祝福,只有碗筷轻微碰撞声,程殊楠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坐在这里是用什么身份。
饭吃到一半,梁北林被一个电话打断,他离开餐桌缓步走到客厅落地窗前,靠着玻璃和人通话。
程殊楠从错落的博古架摆件里,看到梁北林以一种极为少见的慵懒姿态站着,身体微微倾斜,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窗面映出来的笑意松弛。
“嗯,年夜饭吃了。”
“哥要是喜欢就留下,我再送老师别的。”
“好的,知道,哥新年快乐。”
域市禁鞭,除夕夜安安静静的。但人人的热闹在今天都是相通的,欢乐团圆,被笼在一方天地之内。
程殊楠从未过过如此冷清的除夕夜,今年之前,他会在这天被各种祝福、礼物和快乐包围,他原本以为每个除夕夜都是如此。
收拾完餐桌,再也无事可干,他看着梁北林接电话的背影很久,然后垂头往自己卧室走。
“小楠。”梁北林突然从背后叫他。
程殊楠站在楼梯上回头,眼底盈盈波光。梁北林靠在窗前,姿势没变,微仰着头看向程殊楠,说:“新年快乐。”
程殊楠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紧紧抓住扶梯,原本想回一句同样的新年快乐,可不知名的情绪一下子淹过来,迅疾而猛烈。
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扑进梁北林怀里,大声哭一场,将这段时间的恐惧、委屈和勉力强撑的情绪全哭出来。可他的脚还没动,梁北林的电话又进来。
电话响了几声,梁北林才低头去看,然后接起来说了几句什么。
等挂掉电话,楼梯上已经没有了程殊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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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下午方敛过来和梁北林在书房里待了两个小时。之后两人一起出来,走到门口时方敛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梁总,联系上那个学生的母亲了,律师已经对接,钱按照之前估算的数额,通过基金会转给她了。”
大概觉得此事不是机密,方敛说这些的时候很随意,没避着客厅里看电视的程殊楠。
梁北林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想了想又叮嘱道:“帮忙联系下当地的权威医院,看看还有没有医治希望。”
送走方敛,梁北林便坐到沙发上。他和程殊楠挨得不远不近,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电视上在播的国际新闻。
画面一转,播报了国外一个留学生因为打黑拳遭暗算被打成植物人的新闻。最近这件事在留学生圈子里挺火的,那学生是纯粹的受害者,出事之后校方和当局政府推得一干二净,惹得很多留学生不满。
新闻里,受伤学生的母亲穿着朴素,站在镜头前泣不成声。
梁北林的表情很严肃,他似乎想到什么,拿起电话打给刚走不久的方敛:“可以在留学生群里多做一些舆论造势,争取当局能更重视,这样对将来维权和纠正规则都有益处。”
挂了电话,他见程殊楠在看他,好像有些疑惑,便随口说:“就是这个。”他微抬下巴,指了指电视的方向,“留学生没钱没势很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