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44)
第36章 一地散碎血肉
咖啡店里冷气开得很足,靠在吧台前兼做收银的咖啡师往这边看了几眼,然后默默转开身回了工作间。
她认识程殊楠,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这个大学生长得过分瞩目,看着又属于很乖的那一挂,每次来点饮料都很礼貌地说谢谢。如今在这里不顾体面失声痛哭,一定是遇到了很难的事,一定不想让自己狼狈的一面显于人前。
程殊楠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捂着脸哭得袖口都湿了,但很快,他便平复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望着桌面发呆。
咖啡师端了一块小蛋糕过来,放到程殊楠跟前,柔声道:“今天店里有活动,免费送的。”
程殊楠眼眶倏地又湿了,他哽着嗓子说“谢谢”,咖啡师善意地笑笑。
程隐看着程殊楠吃完一整块小蛋糕,又把剩下的奶茶喝完,长长叹了口气。
程殊楠的话撕开了程隐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每一句反问都让程隐无地自容。程殊楠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逼自己不去想。
程殊楠苍白脆弱到肉眼可见,以前那些鲜活的表情没了,程隐有些话几乎快到嘴边,可始终说不出口。
“我这次是偷偷回来的,想见你一面,还要把之前藏在保险柜里的一笔现金取走。”
程隐没隐瞒,这段时间他疲于奔波,各种办法都试过,无奈梁北林铁了心要置他们于死地。对于程殊楠,他早就有心无力。
“小楠……”程隐有点说不下去,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道歉没用,挽回不能。
“我怀疑有人盯着我,我不能留太久。”
程隐的拳头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程殊楠紧紧抿着唇,兄弟两人都沉默着。
过了很久,程殊楠听见程隐说:“我出去抽支烟。”
随后他站起来,拿过桌上的包,单手提着往门外走。
程隐出门,在一棵树下站住,将烟叼在嘴里点燃。火光隐约,烟雾缠绕,程殊楠透过窗玻璃能看到程隐紧绷的侧脸。
求你了,哥。
程殊楠心里说。
带我走吧,只要你肯说一句带我走,哪怕只是说说而已,我就原谅你,我就不怪你和爸爸了。
一支烟燃尽,程隐又在树下站了很久,然后回头往这边看。
程殊楠攥紧手里的热饮杯,心脏深处传来血液挤压的闷胀感,他和程隐四目相对,程隐很快移开视线,然后转身离开。
他听到心底传来很轻的碎裂声。
一地散碎血肉,再也拼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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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殊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他从学校出来,沿着马路茫然地走,走过华灯初上的喧嚣热闹,走过街边餐馆门口道别的人群,走过无数个信号灯交织的路口,终于看到那栋掩藏在绿荫里的、幽静的房子。
那是梁北林的房子。
是他不得不回来的地方。
他手脚僵麻地开门进屋,客厅里留了一盏壁灯,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他看了一眼,自己竟然走了这么久。
上楼,果然卧室门是开着的,梁北林坐在沙发上,和走廊里的人视线相接,眸底压着翻涌的情绪和怒火。
“过来。”
程殊楠垂着头,慢慢走进来。
梁北林声音很冷:“关机?”
程殊楠低声说:“没电了。”
“见过程隐?”疑问的语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嗯。”
梁北林:“说了什么?”
程殊楠:“没说什么。”
梁北林看着他:“不是要带你走?”
程殊楠尾声发颤:“不是。”
梁北林冷笑一声:“他现在自身难保,想带你走的话,一开始就带了,何必等到现在。”
程殊楠:“嗯。”
窗户和房门都开着,有过堂风穿过,眼睛和脸颊上那点肉一样,泡过很多眼泪之后,风一吹又疼又涩。
梁北林黑沉沉的眼珠盯着他,对他一问一答类似制式的回复很不满意。
而程殊楠毫无波澜的态度和失联半天的举动也让他上火。
“过来。”他又说。
程殊楠便慢慢地靠过来,直到距离梁北林很近才停下。
梁北林视线从他脸上扫过,然后眼神做了个向下的示意。
程殊楠缓缓蹲下,跪在梁北林两腿之间,缓了好久,慢慢抬手去拉梁北林的裤链。
曾经很喜欢的人变成一座黑压压的山,沉重阴暗,怪兽密布,程殊楠陷在山里迷了路,原以为还能寻到一丝生机和光亮,可在里面碰到满身伤,才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他知道要做什么,可他很笨,永远都学不会,而且还动不动干呕,很影响心情。这次梁北林铁了心要收拾他,手掌握住他后脑勺,往前压。程殊楠牙齿打颤,不小心咬到了,梁北林抓着他后脑勺退出来。
程殊楠嘴唇和眼睛都是红肿的,咳得惊天动地。
“不是……咳咳……故意的……”
梁北林说:“再敢咬,牙齿不用要了。”
程殊楠原本以为眼泪早就没了,可真听到这些话,又有很多眼泪簌簌而下,像拦不住的倾盆大雨,淋漓浇透了全身。
只是流泪,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哭到最后,他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人,嗓子里总算挤出一点声音:
“很疼……”
梁北林问:“哪里疼。”
程殊楠抬着眼颤巍巍看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疼,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张了张嘴,突然倒下。
再睁开眼,房间内有昏暗的日光。程殊楠望着天花板,意识回笼,这是梁北林的卧室。
他一动,旁边也有动静。梁北林就坐在旁边,见他醒了,俯身过来看他。
梁北林看起来也很不好,眼下挂着乌青,嘴唇干燥起皮,声音僵硬地问他:“喝不喝水?”
见他没反应,梁北林自顾自地站起来,倒了一杯温水回来,然后一只手伸到他背后,将他慢慢托起来。
程殊楠就着梁北林的手喝光了一整杯水,又干又疼的嗓子缓和了些。但他还是说不出话,憋着气咳嗽两声,梁北林手里又拿出一颗润喉糖,塞程殊楠嘴里。
润喉糖在嘴里慢慢化开,程殊楠木僵的脑袋总算开始工作。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很奇怪,当发生一件无法承受的事情时,是真的痛苦,可当发生很多件这类事情时,痛苦多了,反而平静了。
见他不说话只发愣,梁北林沉默许久,开口道:“你的合约还没到期。”
“嗯……”程殊楠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他靠在床头,就这么平静地问出心中最大的忧虑:“是不是毕业之后我也走不了。”
“对,”梁北林毫不掩饰,“我改主意了。”
程殊楠很慢地眨眨眼,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合同我会让律师重新拟一份给你。”
程殊楠低声问:“期限有吗?”
“期限我说了算。”
程殊楠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梁北林看了程殊楠几眼,带着审度和打量,似乎对方的反应在意料之外。不过这件事早一点说开早好,省的临到最后程殊楠知道了原本他就没打算让人离开,肯定还要闹一阵子的。
房间里很安静,床头的兔子钟指向上午十点。
程殊楠靠在床头,梁北林看着他,丝毫没有要离开去上班的意思。
“我哥哥是想带我走的,他想过两次。”
程殊楠突然说。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平静,看起来没什么情绪。
“第一次,是那天晚上他出门,在门外抽了很久的烟,我那时候不知道,以为他烟瘾犯了,喊他少抽点,小心又要咳嗽。他灭了烟,冲我挥挥手,最终还是走了。”
是挣扎过的,但最终敌不过现实。
“第二次是昨天。他问我护照在不在身边,可是我问他,扔下我一个人,是不是等你撒完气,就能放他们一马。他没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