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67)
生死攸关刹那间,所有的心瘾都被驱散了,脚底下茫茫一片翻滚着的黑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浪,倘使真掉下去,会水的人也未必能救她上来。
谢岚山使右手拉住了裘菲,真要把人提溜上来的时候便两手并用,哪知道这姑娘求生意志顽强,人却不怎么配合,一只手死攀着他那只拇指骨折的左手,吊着全身重量往下捏拽。谢岚山满头是汗,咬着牙,忍着疼,生生把人拉上来了。
直到把人救上来,船舱里的女孩子们才听闻动静,陆陆续续地跑了出来。
按说每年世界各地的游艇会都有醉酒跌落甲板导致溺亡的事故发生,星辉号这样的大艇更该做好了止滑措施,不会容人随随便便失足坠落。谢岚山心生怀疑,悄悄检查了令裘菲滑落的船艏旗杆与金属栏杆。手指一碰,便沾上了一层黏腻腻的东西,闻了闻,像橄榄油。显然,有人动了手脚。
“我也不知道……为、为什么会滑下去……”裘菲吓得够呛,被救回来后还直打哆嗦,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顺畅的话。肖谷老师贴心地从自己的客舱里取了一条毯子出来,披在她的肩上,又附在她的耳边,温柔安慰两声。
一群人回到连接甲板的大客厅,先前争吵的狼藉还保留着原相,这会儿人人自危,没人收拾。
“你有病吗?大半夜的一个人乱跑!这船上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彭艺璇像是被人扰了清梦,一张俏脸始终很不耐烦,东西挡在眼前,她就直接扔掉或者踢开,乒乒乓乓地拿家具摆设撒筏子。
裘菲喝了几口肖谷端来的热茶,缓过来些,方才被毒瘾烧红的眼睛也清明许多。一股热流滑下喉管,继而熨帖了心肺,那点愧悔之心被唤醒了,而经年积累的委屈与痛苦全都化作了对彭艺璇的不满与愤恨,亟待喷涌而出。
裘菲冷冰冰地盯着她,恶狠狠地诅咒:“这件事本来就是你造成的,陆薇薇、于沁都是被你牵连的,我也差点没命,你别急啊,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彭艺璇的权威还没被自己最忠诚的跟班挑战过,登时也火了。
谢岚山从门外进来,他看见了外头黏着的一段胶带,也看见了上头残留的红冰。
这是一个精心设置的局,一环紧扣一环,见雀张罗,既巧妙又阴险。
于沁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见人,陆薇薇仍在昏睡,邹若棋与于洋子原本赶来劝架,唇来舌往没两分钟,又都吵了起来。
一声高过一声的音浪搅得人受不了,谢岚山手疼,头也疼,饿空了的胃还烧得难受,他舔舔嘴角,看了看一屋子剑拔弩张又要干架的女生,无声退了出去。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大红色的泡沫灭火器。
于洋子骂:“你才是罪魁祸首,你才是凶手!”
先将灭火器颠而倒之,用力摇晃数下。
彭艺璇也骂:“我要是凶手头一个杀了你,还会让你在这里满嘴喷屎吗?”
然后除掉铅封,掀起保险销。
裘菲这会儿劲儿来了,比谁骂得都凶:“我也等着看,看你死不死——啊!”
最后手握喷管,压下压把,对准这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就喷了过去,一个都不落下。
尖叫声先起后伏,很快就消停了,毕竟谁也不愿意吞一嘴的泡沫。
喷空辄止,谢岚山晃了晃手里的灭火器,一抬手,很潇洒地将它扔沙发上去了。一群如花年纪的女孩子,全都满脸泡沫,狼狈不堪。她们闭着嘴,瞪着眼,先怔怔看着谢岚山,继而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个警察居然对未成年女孩使出这样的手段,这为免太不敞亮了!
糖和鞭子缺一不可,以往那些束手束脚的办案手段实在太过憋屈了。谢岚山吐气扬眉,确认这些女孩子受到了教训与震慑,便展露齐整白牙与迷人笑容,轻松一耸肩膀:“姐姐们,从现在起都听我的,还有异议吗?”
他打算从头开始梳理这桩案子,连同女孩子们吵架时泄露的那桩少女失踪案。
女生们吃了一吓,不吵了,连着彭艺璇都蔫下来,默默擦洗了一把自己的脸,静静坐好了。
谢岚山梳理案情之前,没来由地又想到了沈流飞,想到与他搭档默契十足,多棘手的案子都所向披靡。旋即又想到,这些女孩已经失踪四天了,家长们肯定已经报了警,这儿的海岸警卫队也早该找上门来了。甲板上闹成这样,甲板之外的世界必然也有突发事件,掣肘了警方的救援行动。
这场暴风雨终于来了,几个亿的豪华游艇跟艘小木船似的,随狂风悍浪飘摇不定。谢岚山是拼了命才救下的裘菲,眼下腹内空空,既倦且乏,断指处更是疼得要命,整个人糟得不能再糟。他从一扇窄窗望出去,看了看外头这片混沌不清的天地,醍醐灌顶一瞬间,似乎突然就明白了沈流飞所说的“下雪时的南方”。
哎,沈流飞,你知道我有多渴望你吗?他想,就好像我这儿鹅毛大雪,而你却在春城草木中。
第77章 恶之花(1)
陶龙跃刚把车开出小区就接到沈流飞的电话,有市民来电提供线索,游艇绑架案发生前,肖谷曾在他们小区出入过。
陶龙跃驾车直奔该小区,人到了之后才发现,沈流飞早就到了。十月微凉天气,沈流飞一身质感硬朗的黑色皮衣,露着脖颈上一点点艳色刺青,说不上来的,整个人的气质与平日里在市局截然不同。身边一辆黑色重型机车,人车两相辉映,都特酷炫。
陶龙跃挺眼馋地盯着那车看了一晌,又抬眼看沈流飞,忽然笑了:“沈老师以往都是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怎么这个案子这么上心?”
沈流飞不接这茬,只说:“我怀疑姚树新就藏匿在这里。”
报案的市民是位二手房中介,自称姓李,代理了不少这片地界的房子,经常出入这个小区。听人说这里有间房子空关了一年以上,不见房主也不见租客,也就把这房子当个房源一直记挂在心上。某天他带客户来这儿看房子,恰巧见一女的从这屋里出来,他本着良好的职业热情,立马上去做了自我介绍。
“不是我吹啊,我干房产经纪这些年,什么场面没经历过,眼光那真叫一个辣。那女的说她是房主,但跟她说话却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我一看她就有问题!到昨天看新闻才发现,不就是她嘛!所以赶紧打电话报警了。”中介小李知道陶龙跃是队长,往他身前一舔脸,“队长,新闻上说提供重要线索的奖励3万,我能拿这个钱不?”
陶龙跃正色道:“那得看你提供的线索有没有价值了。”
街道代表跟开锁师傅一起来了,一起上了居民楼,由中介小李指认出一间房子,把那房子的房门打开了。
一套两居室,房里没开窗户没拉窗帘,扑鼻一股奇异的味道,陶龙跃与沈流飞对视一眼,掏了枪,一步一步小心深入。中介小李也跟着往里凑。
陶龙跃扭头一声呵:“你跟进来干什么?”
中介小李理直气壮:“我当然得跟着,我得看看我的线索值不值3万呐!”
陶龙跃皱皱眉,又转回去:“要真是有用的线索,少不了你的奖励。你先站门口,别一会儿看见什么,吓死你!”
中介小李胆不天大,闻见满鼻子的怪味依旧眉飞色舞:“什么东西能吓着我啊,我干房产经济这些年,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光是死过人的凶宅都卖出去好几套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客厅里挪步子,抻脖子,就想凑这份热闹。
陶龙跃推开卧室门,卧室就更暗了,隐约看见一个人坐在床边的书桌前,从背影的轮廓与衣服装扮来看,是个男人,很瘦的男人。
沈流飞看了一眼陶龙跃,先出声:“姚先生,我们是警察,想跟你谈谈你女儿姚媱的案子。”
男人依然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沈流飞微一皱眉,又跟身边的陶龙跃交换了一个眼神,陶龙跃箭步上前,一把就擒住了书桌前坐着的男人。
手指刚一碰上对方的手腕,陶龙跃便大惊失色,又一下松开了。男人倒了下去。
悄悄跟着进来的中介小李,正看见倒地男人的那张脸,瞬间吓得大叫一声,踉跄摔在地上。以往什么场面都是狗屁,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画面。
一张完全失去水分的脸,双目爆瞪,两颊刹不住地往里凹陷,皮肤呈现出一种出土青铜器般的黄绿色,由于人体残留的柔软质感,显得格外恶心。
沈流飞上前拉开窗帘,才看清这个人,或者准确的说,这具干尸。
尸体保存良好,真容依稀可变,由这腊肉样的面容来判断,这具干尸就是姚树新。一个成年人尸体完全干尸化需要6至12个月,显然姚树新已经死亡很久,不可能是游艇绑架案的幕后操纵者。
姚树新虽然已经死亡,陶龙跃与沈流飞还是在他的房里找到了一些线索,他留下了一本厚重的笔记本、一些病理报告、一家三口的一张合影,以及尚未制作完成的自制炸药。
肖谷的确就是姚媱的母亲张素云。照片里的姚媱还很小,约莫七八岁,看得出是个秀气文静的姑娘。她坐在父母之间,一左一右挽着两个大人,抿嘴浅笑的模样非常可爱,也昭示着幸福。
姚树新的笔记本李详细记录了两年来跟踪四个少女与彭艺璇家人的全部发现,于沁考前作弊,裘菲贩卖冰毒,陆薇薇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甚至他还记录了他们的一些喜好与习惯,比如常明嗜酒,彭程好色,而彭宏斌也不是什么媒体宣传的慈善企业家,而是个地地道道的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他似乎对未成年的女学生情有独钟。
同时陶龙跃发现,姚树新在女儿失踪后不久就查出了肝癌晚期,按说肝癌晚期患者的生存期一般只有6个月,但这位父亲愣是凭借惊人的毅力支撑了三年,笔记本的最后记录了一个老父亲的悔恨之心,他说自己误会了女儿,疏忽了女儿,找不到女儿入土也难安,他将永不瞑目。
回到市局,苏曼声对姚树新的尸体进行了解剖,说尸体干尸化的原因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摘除了部分脏器,减少了细菌滋生。初步的尸检结果显示,姚树新的恶性肿瘤已发生全身性骨转移,死亡无可疑。
陶龙跃说:“那好像就能说通了,姚树新自知时日无多,于是铤而走险,打算自制炸药报复彭家,但最终还是由于身体原因没法完成了。所以他把已经离婚出国的妻子张素云也就是肖谷找了回来,告诉她女儿的事情与自己的计划,肖谷隐瞒了姚树新死亡的事实并将其制成干尸,准备完成前夫的遗愿,替女儿报仇。但是,我有一点还是不理解。”想了想,陶龙跃补充说:“反正张素云也已经准备好了肖谷这个假身份,她何必假借姚树新之名给我们与媒体寄快递呢?难道就是为了前夫那一句‘入土难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