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84)
直面这些人间惨剧并不容易,沈流飞每打开一个文件夹找寻片刻,就得停下来,深深喘一口气。
断断续续地又在旧案资料里找了一会儿,沈流飞从手边一本书里取出一张夹在里头的照片,置于指间轻轻摩挲。
就是谢岚山看见的那张。
一个怀抱儿子的年轻母亲,一个依偎母亲的稚龄孩童,他无限深情地抚摸照片中女人的脸,旋即蓦地盖上笔记本,让房间失去唯一的光源,回归一片黑暗。
他想起傅云宪对他说的那句话,你的心里有东西,会泛滥,会溃堤。
谈何容易,这是心上的痼疾,他纾解不得,排遣不了,只能一次次在拳击场上发泄,伤痕累累才痛快淋漓。
沈流飞在黑暗中默坐良久,然后再次打开笔记本,凭记忆去寻找与这起剥皮案相似的旧案子。
天亮之前,他终于捞针于大海,在一本A4开的厚实牛皮笔记本里找着了。
一起发生于二十五年前苍南地区的旧案,凶手的作案手法与罗欣的案子一模一样,连续作案长达四年时间,总共奸杀了11名年轻女性。由于当年互联网还未兴起加之案件时间久远且已侦破,外人不知道这个案子,公安内部听过的也不多。
想来也是因为日头久远的关系,案子详情记载得不多,只知道犯罪嫌疑人没有伏法,在警察找上门之前,就畏罪自杀了。
沈流飞点开苍南奸杀案承办警官的档案,发现这个名叫朱明武的老刑警曾跟陶军待过同一个刑侦大队,虽说共事时间不长,但也算得上是陶军的半个师父。
下午才进市局,丁璃告诉他,谢岚山已经走了。
沈流飞问她,去哪儿了?
丁璃回答,不知道,可能是回家了吧。刘副局让他放个假,瓜田李下,罗欣的案子他以嫌疑人的身份参与不合适。
像是知道他俩的关系非比寻常,丁璃赔着笑脸与好话,特意拜托沈流飞转达整个重案组对谢岚山的歉意:“沈老师,麻烦你告诉谢师哥,不是我们不信任他,公事公办,刘副局一直盯着呢。”
沈流飞看了看丁璃,又看了看躲在一个姑娘背后的小梁与其他人。他从他们眼底看见一种名为怀疑的情绪。凭心说,身为警务人员,在案子没有尘埃落定前,对嫌疑人有所怀疑不算出格的反应。何况这种情绪,来时一窝蜂,去时如抽丝,缠缠绕绕的最是恼人,杀起人来又兵不血刃。
何况,谢岚山接受讯问时故意沉默抵抗,在旁人看来其掩饰意味浓重,确实不正常。
出了市局,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在谢岚山偶尔出没的酒吧附近找了找,寻觅无果,就回了家。
沈流飞进门时屋内没开灯,灯火阑珊时分,窗外霓虹闪烁,谢岚山的房子悄默声地没什么人气儿,倒是那些鲜亮的光斑透窗而过,在鸽灰色的地板上弹弹跳跳,催得人心浮动。
人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沈流飞听见浴室传来水声,他循声过去,推门而入。
没有一点先兆地看见谢岚山垂首坐在地板上,因为傍晚的光线关系,他的脸就处于这一种离奇分裂的状态中,一半豁亮干净,一半阴晦难测。
到处都是碎玻璃渣,远看还当是泻地的水银,沈流飞走近了才明白过来,谢岚山把浴室里的镜子砸了。他全身湿透,双手颓唐地架在膝盖上,拳关节上插着一些细碎的玻璃,鲜血从指间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新鲜的血液,混合着从浴缸里溢出来的水,流了一地稀薄的红,一直流到沈流飞的脚边。
沈流飞踩过碎玻璃渣来到谢岚山身前,谢岚山抬起脸,眼里有疲倦的血丝,空洞洞地看着对方。
手指温柔抚过他的发丝,他的脸,沈流飞轻声问:“疼吗?”
这一声问,像把他从地狱带回人间,谢岚山突然发疯般反抗,扑上去抓沈流飞的脖子。沈流飞及时后退,但来人已经扑到身前,逼得他一拳头砸过去。以前也打过,但都没有这回这么真刀真枪不要命。谢岚山像极了野兽,要屠杀,要征服。他们在冰冷的满布玻璃渣的瓷砖地板上翻滚、厮打,沈流飞始终留着力,不舍得也不忍心加重对方的痛苦。
最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落了下风——他的咽喉被谢岚山用镜子碎片抵住了。
两个人的胸膛饶有节奏地起伏,谢岚山完全伏在沈流飞的身上,垂眸看着他。他嘴角带血,眼睛埋在一片阴影中,好像什么表情也瞧不出来,好像正带着轻浮微笑。
“这样你还相信我吗?”谢岚山手往前一送,玻璃尖儿就抵在了沈流飞的颈动脉上——那里是有刺青的,艳丽的莲花或者凤凰尾翎,因为眼下的危险处境而血管贲张、喉结滚动,看上去就像活物一样。
沈流飞被迫微仰下巴,颧骨也被地上的玻璃渣擦破了,鲜血顺着他深刻的轮廓下滑。谢岚山逼近他的脸,几乎嘴唇相贴地又问一遍:“这样的我还值得你相信吗?”
沈流飞一抬手,握住了谢岚山拿着镜子碎片的手,带向了自己的喉咙——幸而谢岚山及时用力后撤,玻璃尖儿扎进去了,但伤口不深,只流了一点血。
“还要怎么证明?”沈流飞泰然处之,一双深长眼睛平静望着对方,语气却很严肃。
谢岚山眼里的阴霾凶狠终于退了潮,他松了手里的武器,凑上去轻舔沈流飞的伤口。腥甜温热的血液吸吮在嘴里,竟有了食髓知味的意思,谢岚山骑跨在沈流飞的身上,扯烂他的衣服,捧着他的脸亲,沈流飞也仰头闭眼,任他发泄。最终他寻到沈流飞的嘴唇,在深吻中引导对方的一部分进入自己的身体,他在尖锐的痛楚与噬骨的快乐中感受自己的存在。
浴室里一场潦草却激烈的情事结束,他们回到卧室,沈流飞替谢岚山处理手上伤口,玻璃都扎进肉里了,像在拳峰间深深浅浅地插着一些旌旗,不处理不行。
刑警惯常出入枪林弹雨中,受伤跟吃饭一样寻常,家里药箱是常备着的。谢岚山坐在床上,沈流飞半跪在他身前,替他清创与包扎。
看这人眼眸低垂、认认真真的模样,谢岚山忍不住笑了一声。
沈流飞抬眼问:“笑什么?”
谢岚山调戏人成了习惯,眉一挑:“有妻贤惠如此,夫复何求。”
伤口处理完毕,沈流飞跟惩罚似的用劲捏了捏谢岚山的伤手,起了身,语气倒很平淡:“爱惜着自己一点,你现在不只属于你自己。”
接受讯问的两天几乎就没合过眼睛,眼下嫌疑还未完全洗清,他已经困得不行了。谢岚山躺进沈流飞的怀里,脸对着他的小腹,跟个孩子似的环抱住他的腰。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时常提醒我,人应该具有怎样一种力量,人应该以什么姿态存在,”谢岚山摸了摸胸口的子弹链坠,眼眶微觉发热,他闭上眼睛说,“以前这么告诉我的人是我爸爸,现在是你。”
第97章 少女与金鱼(5)
虽说刘焱波不让他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但事关自己的名誉清白,谢岚山并没打算袖手旁观。
朱明武既是陶军的半个师父,那按照辈分说,就是谢岚山的半个师爷爷。当年陶军跟着朱明武办案,自己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期间跨省调动过两次,想如今都是年近六旬的老头子了,真所谓岁月如刀,刀刀刻在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
听闻朱明武退休多年,跟着儿子去了别的城市,过起了含饴弄孙的自在日子,谢岚山被迫放假,沈流飞也请了个短假,他们决定亲自登门拜访,赶在陶龙跃他们之前查一查这旧案的来龙去脉。
打定主意之后即刻启程,谢岚山大早起来就出门,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人在候车大厅一坐定,顿感腹内空空。他没正行地歪头靠上沈流飞的肩膀:“小沈哥哥,我饿。”
沈流飞故作听不懂,转脸看着谢岚山,伸手一抬他的下巴,淡声道:“还饿?昨夜里我费了不少力气,你下头那张嘴咽都咽不下去了。”
这人就喜欢一板一眼地说些荤话,谢岚山脸一热,趁着这个时间点候车大厅人不算多,凑上去偷偷与沈流飞接了个吻。
这一吻就吻深了。两人舌头抵着舌头,腻腻乎乎地抱着,缠缠绵绵地亲着。
三四分钟之后,牵拉出四片唇前一条银丝,他们恋恋不舍地分开,沈流飞起身说:“等着,给你买吃的。”
谢岚山心情愉快,免不得又在心里说了几声“妻贤如此”,正仰面躺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个花裳白肤的小姑娘朝他走了过来,眨巴着大眼睛,怯生生地喊他一声:“哥哥。”
谢岚山睁开眼,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的眼睛,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手里抱着个半人高的玩具熊,继续说:“有个哥哥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谢岚山问:“什么问题?”
“那位哥哥让我问你,”小姑娘抱紧了怀里的熊,睫毛跟扇子似的抖动着,“你找到‘门徒’了吗?”
一颗心沉到冰冷湖底,谢岚山瞬间变了脸色,他知道自己那一晚没有判断出错,穆昆真的回来了。
“他还说了什么?”谢岚山焦急地问。
“他还说他已经找到了,如果你想知道‘门徒’是谁,就去找他。”
冷汗骤下,他突然听见在女孩抱着的那只宠物熊里传来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某种倒计时,谢岚山排过爆,对这类声音相当敏感。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立即问小姑娘:“你手上这个玩具熊是谁给你的?”
小姑娘一下把玩具熊举高在了谢岚山的眼前,笑得露出残缺了一颗的门齿,特别高兴地说:“就是刚才,让我代话给你的哥哥给我的呀!”
谢岚山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穆昆的恶意。这个人从不敬畏生命,把炸弹按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很符合他的惯常作风。
尽管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谢岚山尽量不动声色,柔声对女孩说:“你把这只玩具熊给哥哥看看,好不好?”
“喏,给你。”小姑娘有着大咧咧的天真气,一抬手,就把玩具熊递给了眼前的大哥哥。
谢岚山把玩具熊拿在手里,立马就发觉重量不对劲。他沿着商标的缝线处,一把扯开那毛茸茸的表面,然后把手伸进去,谨慎地翻检起里头雪白的棉花。
“我的熊!我的熊!”没料到这个好看的大哥哥竟然辣手摧熊,小姑娘阻止未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一个年轻母亲刚刚取了票,听见女儿的哭声才意识到女儿跑开了,生怕她遇上歹人,赶忙边喊着“囡囡”边跑过来。
“别过来!”谢岚山厉声呵斥,秒表仍在哔哔跳动,定时器上的倒计时已经不到十秒钟了。
只当大男人欺负小女孩,还有好事群众要往他身边凑,谢岚山再次厉喝:“有炸弹,全部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