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死后第三年(78)
就在落针可闻的此刻,温润如清泉的声音从皇帝身侧响起:“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三思。”
这言一落,卡着这群臣子的坎儿一下子顺畅了,诸臣连忙紧随其后,纷纷请天子收回成命。直到这时候,那些把谢玟纳入观察对象的百官们才找到机会,抬头看了谢帝师一眼。
萧玄谦的心情顷刻转阴为晴,光明正大地拍了拍谢玟的手背,以示亲密敬重,和顺地道:“好,朕该听从老师的劝谏,重作决断。”
简直稍有得意就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跟那只长毛玉狮子的脾气差不多,好一阵歹一阵的。
此次朝会所议之事甚多,直到过了晌午才退朝,敲定诸多事项后,诸臣各自离去,有喜有忧,各不相同。
谢玟两日没回谢府,也想着接童童回去住,然而还没等郭谨将谢童带到更衣的偏殿里,他刚解开扣子的官员朝服就被从后按住,绵密的布料微微煦暖,透着一股掌心的温度。
谢玟知道是谁,并不惊慌,一边继续解下盘扣腰带,一边道:“怎么,今天还没闹够?天子六岁,我能设御座听政,天子二十六岁,我能吗?”
萧玄谦从后方环抱住他,同时按住他的放在腰带上的手,声音低柔地耳语道:“征平西北,快也要三个月,我是心里想着你在这儿等我,想着跟你能有漫长岁月经营余生,才能忍住暂别。临走之前,看一眼少一眼,见一面少一面,为什么不允许我多看看你?”
谢玟道:“私下里有什么做不了?非要这么任性,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老师,”对方的声音中蕴藏着一丝笑意,不放弃地追问道,“我们什么关系,让你这么说不出口。”
谢玟听出话语中的笑意,隐隐有些耳根烧红,低头去将腰带上的佩饰卸下,什么玉扣、宫绦穗子,碰得叮当作响。佩饰一概取下后,腰带也落到地上,他反手脱了这件一品的太傅朝服,从屏风间取回常服,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情:“三个月?你的精神状态倒是尚好,但这脑子能好几时,天知地知,你知不知道?”
萧玄谦盯着他道:“只要想到你在京都等我,我就能控制好自己,老师不必担心。”
谢玟还未说话,对方便凑过来讨吻。小皇帝黏糊糊地舔着他的唇,将纤薄水润的唇瓣咬得泛红,小动物似的留个浅浅的齿痕,才低声询问:“怀玉,你要好好等我回来,我没事的,我一定、一定不会出问题,你可以相信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他倒不是不相信你,他只是等不了你。
玄龙纛(dao)旓(shao):可以理解为代表着最高统治者的旗帜,我这个称呼是架空背景改的,宋时叫金吾纛旓。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阮籍的《咏怀》
第51章 黄昏
谢玟没能回得去谢府,他还是又被留住了一晚。
层层纱幔之下,烛光晃动,夜凉如水。谢玟夜半忽然醒转,他梦到阔别十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还有闪烁的彩色霓虹灯、围棋少年班的年轻选手……而当他转过身时,眼前却是烛光细弱如豆,在帐幔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影子。
谢玟静静地待在他身边,望着对方熟悉的眉宇容貌。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他陪同着对方渡过了一个人变化最大、成长变化最快的时光。对方的依赖和需要,时而像是温暖的焰火,时而又宛若滚烫的岩浆。
谢玟总能乍然得到强烈的爱,又忽地品味到孤注一掷的绝望。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的爱与恨,大多数时候都虚幻得如同一场梦。
谢玟静寂地想着:只是这场梦气数已尽,我没有办法为你留下来,这不是容忍的问题……如果能够回家,而却不选择回去的话,我会枯死在这里的。
谢玟伸手碰了碰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连触碰对方的发丝都觉得会被刺伤。他的恶狼蜷缩在羊皮底下,尽力让自己温顺无害,他要剖去野性和暴戾,向培育他的人献上忠诚,他要抛弃保护自己的尖牙和利爪,来交换落在额发间的手。
他已经足够努力了。
谢玟略微探过头,主动地贴到对方怀中,靠着萧玄谦的胸口闭上眼,他低低地道:“对不起。”
如果童童没有诉说那个机会,他可能会留在小皇帝的身边,陪他经历余生岁月,陪他经营江山社稷……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在另一边还有父母恩师、亲朋好友,还有一整个世界。谢玟也说不出究竟小皇帝排在自己心中的哪里,也无从计较这份重量。
他的脑海混乱不堪,两世的记忆都在交错着并行,最终不可抑制地想到——倘若有来生的话。
倘若有来生……
次日清晨,萧玄谦监督他喝完了药、收拾整齐,才依依不舍地遣人将谢玟送回去。之后的数日之间,京都风起云涌,敲定征平西北的决策后,将军副将、辎重车马、粮草运输……诸多事项都要一一筹备。整个中枢如同被安上了滚动的车轮,撑持着整个庞然大物运作滚动。
启明六年二月初三,天子离京的前一夕,谢府灯火通明,沈越霄、冯齐钧两人各坐一边,将京中布防和皇帝的安排跟帝师商议了个遍,就在冯齐钧离去后,沈越霄才忽然一改正经的作风,拉住谢玟的手问道:“帝师近来有什么烦心事吗?”
谢玟心中一跳,诧异道:“你看出什么了?”
沈越霄道:“高琨和温瀚宇等人根本看不清楚形式,也不了解谢大人跟陛下的关系,绝非红尘世俗可比,你不要因为这些人……”
“不是。”谢玟道,“我不会的。”
沈越霄略略放心,但一时又觉得对方刚刚的反应不太对劲:“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些旁人而烦忧,可刚刚你这反应,分明就是被说中了,是因为什么?”
谢玟避而不答,转而询问:“小沈大人这么多年不曾娶妻,可有一个缘故?”
沈越霄被这么生硬的转移话题,倒也不恼,顺畅地答道:“我年幼时有一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毕生的妻子,只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该是我的兄弟……”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续道:“他十岁以前当女孩教养,穿裙子叫小名儿,我误会了。后来我阖家搬到了京都,六七年没见,启明三年的时候我重新见到他,他变成个男人……不是,他本来就是个男人,我们喝了一夜酒,他就告辞,提着剑追寻他的江湖去了。”
谢玟认真倾听,点点头道:“节哀。”
沈越霄:“……这有什么节哀的,又不是真的死了娘子。”
“人虽活得很好,可在你心里的那道影子却死了,不该说节哀么?”谢玟随手给他斟了半杯茶,“可有联系?”
“一年春秋,两封信吧。”沈越霄道。
谢玟挑了下眉:“这就是你的缘故?”
小沈大人讪讪地笑了一下,不知是承认还是否决,但幸好对方也没非要问下去,而是似是而非地道:“他走了,你伤心么?”
沈越霄心中颤动了一下,装得很大度地道:“我伤心什么?既然都还活着,那千里共婵娟嘛,以后就是我的好兄弟了,我自然希望他浪迹江湖、过得畅快淋漓。”
谢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道:“分别即失去,怎么会不伤心呢。”
他只是自言自语,却惹得小沈大人立马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反驳道:“你别误会,我们真是好兄弟,我自从知道他是男人之后,就没想过娶他的。以前那不是认错了么?认错的娘子难道还算娘子?”
谢玟微笑地看着他,甚至还温文尔雅地安抚道:“我没有说你。一定是他伤心。”
沈越霄这才悻悻地坐下。
两人再度交谈了两句,对方便逃也似地跑了,比急红眼的兔子还快几分。谢玟坐在原位上转动着茶杯,身旁的空余座位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红头绳的小女孩。
童童坐在椅子上,两根短短的小胖腿在上面晃来晃去,她问:“他们那仗要是打起来,就算是速战速决也要三个月的日子,萧玄谦大概率是赶不及回来了,正好,既然他不在,省得你被这人纠缠撒娇、磨软了性子,你定个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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