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重光/我在大明做卷王(60)
见他神色淡淡,计宗道紧咬牙关道:“殿下放心,不到最后一刻,衡州上下绝不会轻易放弃,眼下还有一线生机,殿下不如赶紧出城吧!只求日后殿下直面天颜,记得告诉圣上我衡州上下浴血奋战、为朝廷殒身不恤的一片赤诚!”
说罢,计宗道已是泣不成声。
朱厚炜缓缓道:“只可惜,哪怕到了最后一刻,寡人也不会放弃。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衡州之情之景,确实应当让朝廷知晓。这两日,我会向朝廷拟一个陈情表,你们知府衙门还有三使也酌情吧。”
“能和殿下同生共死,宗道之幸。”计宗道勉力做了个揖。
朱厚炜也回了礼,轻声道:“尽人事,听天命,你我问心无愧也便是了。”
晚间,朱厚炜难得回到蔚王府,端坐在案前拟陈情表,王府属僚们聚在堂下,人人面上均是惶然到了极点的木然,别有一番肃穆。
哪怕是武侯都有“临表涕零,不知所言”的感慨,朱厚炜在撰写陈情表时,思路却是难得的清晰,仿佛前世今生自己想说的概括起来也不过那么寥寥几句——望皇兄和母后福寿康宁,莫为自己哀恸,望皇兄亲贤臣、远小人,勤政爱民、建功立业,让大明光耀千秋……
作为蔚王,该说的都已说尽,作为朱厚炜……
这些年留给亲朋的物什不少,足够他们追忆自己,留给他们的肺腑之言却也不多,也足够他们走出阴霾、将失去自己的苦痛忘记。
至于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心事,也终将随着肉、体的消亡一同埋葬于暗无天日的幽冥之地。
他宁可崔骥征失一可亲可敬的友人,也好过想起自己时,带着抱憾痛苦、惊疑揣测,或者是厌恶唾弃。
“你们和家里都交代完了?”朱厚炜放下笔,将陈情表和信交付信使,目光温暖地看向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看着众人恭敬俯首,朱厚炜起身,让巴图鲁为自己披挂上全副甲胄,取过这阵子已经熟悉的倭刀,转身走出大殿。
身后传来啜泣和悲鸣之声,按照传奇话本和后世影视剧的套路,仿佛朱厚炜应当语重心长、潇洒帅气说上几句,可此刻他却觉得一切言语在此情此景都显得如此贫乏,只微微回身、拱了拱手,向苍茫夜色昂首阔步走去。
火光冲天,周良带着七八个弟兄躲在山石之后,不无狂喜地看着叛军乱作一团,找水救火。
“大人,”何大勇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叛军仍在攻城,听闻衡州城的粮食已经不够了,箭矢兵器也不剩多少,现在只是负隅顽抗。”
周良忧虑道,“城中景况可有消息?蔚王可突围了?”
何大勇摇头,“出城的信使被截下来两个,其中应当没有蔚王。但如今流言四起,说是蔚王早就已经逃出城了。”
“当真逃出去,那才是谢天谢地,你想要是蔚王殉城,万岁定然龙颜大怒,咱们的差事办得再漂亮,都得回去领罪,”周良偷袭致胜的喜悦已被忧惧冲刷得干干净净,“咱们崔佥事和殿下交情甚笃,听闻此事还不知如何难受。”
说罢,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崔骥征自己都是生死未卜,哪里还有闲工夫去操心旁人?
就在此时,忽而听到一阵惊呼,只见残破不堪的衡州城门上缓缓举起一旗,那旗绣一腾飞走兽、下有赤火焰脚、四角绣五色云。
周良缓缓道:“我看不真切,这旗是什么颜色?”
“绿的?青的?”何大勇不确定道。
“只有天子、太子和亲王才可用白泽旗,而若是青色,则为亲王专属……是蔚王在安定军心。”周良想到蔚王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禁不住恻然神伤。
一见这旗,原先有些纷乱不安的守军慢慢平静下来,复又变得秩然有序,而叛军像是打了鸡血,纷纷朝着白泽旗的方向疯狂攻击。
锦衣卫们未有指令,只能远远看着衡州城的动静,均感一阵无力。周良从袖中取出崔骥征先前托他保管的念珠,忍不住轻轻拨动起来,向漫天神佛祷祝。
忽然,远处叛军大营又是一阵吵闹,其动静远比粮草被烧喧哗,很快就见原本正在疯狂冲击的叛军声势弱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慌乱,最终开始不断后撤。
“难道大人成功了?”何大勇喃喃道。
周良心头一紧,万军之中取敌军首级何其之难,就算成事,要顺利脱身简直有如痴人说梦,兴许此时崔骥征已经被叛军擒住,更有甚者,已然舍身取义。
他几乎不敢想下去,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旁边锦衣卫看他脸色,想起平日里崔骥征的为人,均是悲不自胜。
而此时此刻,城楼上的朱厚炜靠着城砖,轻轻喘着气,左肩上一道狭长伤疤鲜血淋漓。
“殿下,允臣给你包扎。”巴图鲁自己也挂了不少彩,仍强撑着为朱厚炜上药。
朱厚炜眉头紧蹙,“他们为何撤军了?难道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丘聚满身狼狈地过来禀报,“方才祝指挥使道,说是有锦衣卫的弟兄们夜袭敌营,烧了粮草、重伤主帅。”
朱厚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方寸大乱,“骥征如何了?”
兵荒马乱,他哪里能知道?丘聚为难地摇了摇头,就见朱厚炜咬紧牙关,往后直直地栽了下去。
第十四章
昏昏沉沉、混混沌沌,朱厚炜缓缓睁开眼,只觉肩膀、双臂乃至于双腿无一处不痛,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应当是被清洗包扎过,不少地方都缠着纱布。
看来衡州城是无碍了,朱厚炜的心略宽些许,想起昏睡前听闻的消息,一颗心又沉了下去。本想叫人,可喉咙干哑难言,便只好抬起未伤的右臂,狠狠锤了锤床榻。
兴许巴图鲁和丘聚都伤得不轻,闻声前来的是个小内侍,一见他醒转,便咋咋呼呼地奔出殿外,紧接着靳贵、孙清等人全都冲了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吵嚷得让朱厚炜头痛欲裂。
到底还是靳贵老成持重一些,喝道:“行了,没看到殿下不爽利么,噤声!”
“见先生在此,看来衡州之围定已解了。”朱厚炜扯出一个微笑。
知他焦急,孙清赶紧上前一步,俯身禀报,“王巡抚在长江江面击溃宁王,宁王已被生擒。同时,湖广巡抚秦金回援衡州,已将叛军歼灭。”
朱厚炜轻声问,“那日听闻敌军主帅被锦衣卫重伤,那些锦衣卫如何了?”
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孙清耳朵不灵便,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哽咽道:“殿下昏睡了整整三日啊!”
与此同时,靳贵亦是老泪纵横:“我等一路撤到襄阳,竟然听闻谣言说是衡州城破、蔚王殉国,殿下吓死老臣了……”
他们一带头,大小官吏不管是撤走的还是留下的,想起劫后余生遭际,均落下泪来,一时间寝殿内哀声一片,不知道还以为蔚王已经薨了。
所有人都知他与崔骥征的交情,可为何每一个人都避而不谈,每一个人都语焉不详?
可朱厚炜实在难以相信,那个不久之前还对自己浅笑盈盈,照亮了人生最凄楚时光的青年,尚还来不及体味人生百态,就这么草率离场,就算有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这个已然历经两世的人,为何还苟延残喘在这世上?
他缓缓道:“骥征呢?我要见骥征。”
靳贵与孙清对视一眼,神情很有些为难,“崔佥事亦受了伤,殿下若要见他,也要等他伤好了不是?”
朱厚炜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胸口奔涌而出,紧接着就听闻周遭一片“殿下”的惊呼之声。
他低头看自己的衣襟,惊愕地发觉满是猩红血迹,想不到叩心泣血竟是真的。
门外这时响起匆忙脚步声,紧接着门便被一把推开,有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
朱厚炜有些怔忪地看着,瞬间明白了为何众人皆言语含糊——崔骥征拄着拐,面上裹着纱布,看位置甚至还伤及了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