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15)
连道三个好字,天子怒极反笑。不理会满脸苦色的执政,他大袖一挥,无视礼仪转身离开。
站在空荡荡的大殿内,执政长叹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竹简。
竹简落在地上,翻滚摊开,上面的文字悉数呈现在烛光下。
“晋伐郑大胜,尽纳郑地。”
“越令尹子非使晋。”
“晋遣行人赴蔡、许、宋等国,未知图谋。”
文字显露出大半,竹简不再滚动。
执政心力憔悴,忽然意兴阑珊。他短暂看一眼王座,转身离开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他离开不久,一名侍人在廊柱下探头,与守在殿前的侍人低语几声,随即脚步匆匆去往西苑。
喜女守了大半夜,得知天子去了别处,抽出头上的金簪抛到桌上,不打算再等。
门外传来脚步声,心腹婢女推门走入,凑到她耳边低语:“夫人,城内大火,农令死,天子疑执政。”
“果真?”喜女转过头。
“不会有假,天子怒气冲冲离开,独留执政在大殿。”
“这可真是……”言语未尽,喜女掩唇而笑。芙蓉面映在铜镜中,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笑够了,她拿起金簪递给婢女,好心情地说道:“给兄长递信,天子恶执政。”
“诺。”
婢女领命离开,房门无声关闭。
喜女坐在镜前,垂眸看向镜中,笑容带着妩媚,眉眼熏染春情,忽然间心生厌恶,一把扣上镜面。
为了复仇,她失去太多。
时至今日,她没有别的选择。既然要恶,那便恶到尽头,让天下共主为她陪葬!
第七十六章
雨水绵延整夜,临近天明方才停歇。
晨光熹微,云销雨霁。
清风送爽,莺声燕语穿过晨雾,传递春日的喜悦。
肃州城外排开长龙,两排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队伍中既有乡邑的村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商人。众人步履飞快,踏着晨光聚向城门,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城头响起鼓音,唤醒大地,震碎残存的雾霭。
入城的队伍短暂寂静,众人翘首以盼,等待鼓声过后城门开启。
“门开了!”
壮奴推动绞盘,扛走门栓,分左右拉动门板。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向内打开。人群迅速涌动,都想尽快入城,短暂发生混乱,差点撞翻守在门前的甲士。
“不许挤!”
甲士横起长矛,连喊数声无果。好在同袍及时赶到,全力整肃队伍,避免混乱加剧。
众人重新开始列队,几名主事出现在甲士身边,向外来的商人发放木简。
维持秩序的甲长背对人群,目光短暂交汇,各自唤来几名军仆,低声吩咐道:“之前推搡的几人,跟上去,盯紧。”
“诺。”
军仆领命离开,尾随可疑的商人,先后消失在城内。
遵照新君的旨意,大市五日,期间夜不闭市,城内不宵禁,税减一成。
消息传出,各国商人蜂拥而至,国人、庶人也纷纷赶来,肃州城内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城西商坊尤其热闹,道路上水泄不通,行人接踵摩肩,举袖成云。
商坊经过改建,坊前立有两根圆木,木上刻字并有专人诵读,确保所有入坊之人都能知晓。
身披半甲的国人守在坊前,几人一字排开,脚下摆着藤筐,筐中分别装有尺、秤、斗等器具。
商人入坊前都会被叫住,国人手指圆木,又点了点藤筐,口中道:“城内市货需用晋之度量衡。”
商人们走南闯北,见过各种稀奇事,如今日这般前所未有,称得上大开眼界。
苍金来自齐地,家族数代经商堪称豪富。此次随族中长辈入晋,赚钱在其次,主要为能增长见识。
听到国人的话,扫一眼地上的器具,他转头看向带队的长辈,好奇道:“仲父,晋国有此律?”
“此前未有。”苍化摇摇头,交代苍金留在队伍中,亲自上前同国人交涉。
看过藤筐中的斗和尺,发现和齐国所用差距甚大,他不免有些为难。思量片刻,他上前半步,借衣袖遮挡递出一串齐币:“能否通融?”
国人脸色骤变,压根不接他的贿赂,黑着脸硬声道:“在晋国市货就要守晋国的规矩。柱上有律,违者惩,乱者逐,知法犯法者鞭!”
国人铁面无私,手指圆木声如洪钟。
苍化僵在原地,面色一阵青白。
几人的动静引来好奇的目光。后来者驻足询问,得知事情始末,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面现沉色。不过有例在先,没有人想步齐商的后尘,全都老老实实换尺、秤和斗,遵照规矩入坊市货。
人群陆续走过身边,其中不乏熟面孔。
苍化自觉颜面大失,羞愤地举袖遮面,脸色异常难看。
队伍上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苍金越众而出,同苍化交谈几声,其后代替他走向国人,态度彬彬有礼,微笑说道:“我等来自齐国,不知晋国规矩,还请见谅。”
他摆低姿态,话说得十分客气。
国人因苍化的举动不悦,却没有抓住不放,皱眉递给他入坊的凭证,口中道:“不容再犯。”
“自然。”
经过一番疏通,苍金的队伍顺利进入坊内。
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道路两旁的建筑鳞次栉比,门窗洞开,廊檐下挂着各种幌子,或书文字或绘有图案,一眼能看清店家的生意,令人眼前一亮。
“独出心裁,果真是巧思。”
道路上人山人海,路旁的空地都被占满。带有不同口音的叫卖声充斥耳畔,不时能听到讨价还价,北语南音混杂,交流起来全无障碍,称得上一幕奇景。
苍金不着急市货,而是带着两名忠仆离开队伍,艰难穿行在人群中,仔细打量商坊布局,将奇特之处铭记于心。
途经一处开阔的门脸,人声比别处更加喧闹。
苍金心生好奇,费力排开人群挤到前方。两名忠奴落在人群后,眨眼不见他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一阵心急火燎。
“郎君!”
两人的叫喊声淹没在人群中,苍金正被店家摆出的货物吸引,更是充耳不闻。
店前铺开矮桌,桌上摆有数只铜炉,炉上还有水壶,壶嘴正汩汩冒着热气。炉旁摊开几只口袋,口袋中是巴掌大的木炭,整齐堆放,一点也不杂乱。还有一些圆柱状带有孔道的东西,摞在藤筐里,不知是何用途。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站在桌后,正指着铜炉滔滔不绝,一阵口若悬河,大讲铜炉和水壶的好处。
“此物便于携带,取暖远胜火盆。一块黑炭能燃许久。”
经过男子的讲解,苍金打量着铜炉和被商人称为“黑炭”的东西,短暂思量,继而恍然大悟。
铜炉不过是抛砖引玉,店家真正要卖的是木炭和黑炭。尤其是后者,能在铜炉中烧,自然也能用于别的炉灶,大小和重量都便于运输,定然是不错的商机。
无独有偶,看出商机的大有其人。
在男子报出价格后,商人们争相开口,询问铜炉的在少数,更多都有意购买黑炭。
“别挤,货多!”
众人一拥而上,男子应接不暇,匆忙拎开水壶避免伤人,同时扯开嗓子叫来同伴,将有意市货的商人引入店内。
热闹散去,众人陆续离开。
苍金意犹未尽,正想跟去店里,两名忠仆恰好找来。见到他安然无恙,两人差点哭出声:“郎君,人生地不熟,谨慎为上。”
忠仆话音未落,苍金又提步钻进人群,一溜烟不见踪影。
两人呆滞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回过神来,苦涩地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向前挤,无论如何不能再把人跟丢。
苍化在长街另一端卸车,将带来的齐帛和布摆出来,很快有商人找上门,且都是大商。
由于采用晋尺,市货时少去许多麻烦。买家卖家心中皆有衡量,一番讨价还价,生意顺利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