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107)
陶泽出言嘲讽了这人两句,可玉阳子态度实在是好,陶泽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修士也个人,生死关头,有个一念之差,好像也能够理解。
玉阳子望着孟长青道:“扶象真人是道门至圣,实不相瞒,我辈一直心怀敬仰,然而无缘求见。早就听闻孟师弟是扶象真人亲传弟子,是当今玄武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今年的仙剑大典我因为杂事没有前去,一直深感遗憾。今日终于得见师弟,见师弟修为与气度,可以想见扶象真人是何等风采。我为当日的鲁莽与冒犯向师弟致歉,情势危急,师兄也是糊涂了,还望师弟不要放在心上。”说着又是行了一礼。
陶泽没有忍住,对着玉阳子道:“他虽然年纪比你小,但是论辈分,你恐怕要喊他师叔祖。”
玉阳子似乎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确实是该喊师叔祖。”
李道玄与紫霄道人的辈分摆在那里,李道玄当年就岁数小辈分高,连带着孟长青也是如此。只是紫霄道人殉道而死,如今提这些太过不妥,孟长青道:“道友客气了,我们只用道友相称便可以。”
玉阳子闻声看向孟长青,然后他笑了下,道:“好。”然后他开口表面来意,他以吴地修士的身份,恳求让孟长青与陶泽留下帮忙。
孟长青与陶泽见他妥善安置城中百姓,组织吴地修士前去城中焚毁尸体,并接待从各处赶来此地的修士,俨然已经是吴地道盟新一任的年轻首领,又见他态度如此之好,于是也没提当日的事情,留下来帮忙了。
玉阳子道:“那真是多谢两位道友了!”
孟长青道:“道友客气了。”
在孟长青与陶泽走后,玉阳子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他看向那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日清晨。
孟长青与陶泽在城中收拢碎魂,然后度化。这城中大部分魂魄都被孟长青镇杀了,留下的一丁点只是异化的、无意识的碎魂,其实并没有多少灵力,也不难对付,孟长青在空地上放了个阵法,将捕捉的碎魂放进去,不仔细看的话,像是撒了一把碎麦子进去。
脚步声不知是何时在城中响起来的,很轻,几乎听不见。
孟长青一直低着头度化那些碎魂,这些碎魂灵力不够,怨气却颇重,有些难度化,他掌中的金色雾气落下去,与那碎麦子似的魂魄混在一起,他正拧着眉,似乎在想办法,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金仙灵力落了下去。
那些魂魄原本在金色雾气中游动,忽然全部往上升,像是山海中升出来的雾,一下子在那磅礴的灵力中化开了。
孟长青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猛地一下子睁大了眼,他抬头看去。
李道玄不知是何时站在他面前的,一身玄武道袍,两袖碧色剑纹,手中的金仙灵力尚未散去,在那阵法中回旋不息,风徐徐地吹过两人之间,他静静地望着孟长青,身后是历经大灾寸草不生的江平城。江边有毛茸草木开始抽长。
孟长青看着他愣住了,“师、师父?”
李道玄看着他,孟长青这一阵子夜里几乎没合过眼,有些蓬头垢面,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狼狈,道袍上有血迹,几绺细长的碎发遮住了眼。李道玄低声道:“是我。”
孟长青一下子竟是反应不过来了,彻底说不出来话,他看着李道玄,眼眶莫名其妙的生出发涩的感觉,终于,他猛地低头拱袖,六个字掷地有声。
“弟子参见师父!”
六个字变了音调,和平时全然不一样,和李道玄上次见着他的时候,更是天差地别。其实才不过几个月罢了。李道玄看着低下头去的孟长青,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心境却是一刹那间转过千山万水。
陶泽听见孟长青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惊喜之色,连规矩都不顾了,猛地大喊道:“真人!”除了玄武弟子外,别人真的很难理解他们当下的心境,历经这么多日的流浪后忽然见着玄武的真人,那种狂喜的心境,简直令人脑子嗡嗡作响,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一下子有了方向。
终于,什么事都不用再怕了。
那是李道玄。
陶泽简直想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两声。
——那是李道玄!李道玄啊!
孟长青也明显是激动不已,全靠理智压着才没有失态,李道玄一说“起身”,他一下子抬头看向他,“师父……”刚说了两个字,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师父,您来了。”他确实没有想到李道玄会出现在此地。
玄武真人,若非道门盛典或是乱斗大灾,几乎不下山,从未破例。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孟长青一下山,他就闭了关,坐在洞明大殿中未出一步,直到南乡子前来敲门,他翻了书信,这才匆忙而来,一路所见皆是疮痍,心一直悬着,到看见孟长青的那一刻才终于放下心去,他对着孟长青低声道:“是我。”又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孟长青立刻摇头,脱口只有两个字,“没有。”本来心情该是十分激荡的,这么短的日子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比在山上十多年经历的都要多,想同李道玄说的话排个几十张信纸都写不完,可真的站到了李道玄的面前,能说出来的忽然间只剩下了这两个字。就如同他寄回去玄武的书信,末尾永远是:诸事皆顺。
他对着李道玄低声道:“师父,我很思念你,真的。”肺腑之言,
李道玄原本是很平静的,闻声却顿住了,他注视着孟长青,轻轻敛了下道袍的剑袖。
三个月来心如止水,道书万卷,抵不过简单五个字。他低声道:“我也很思念你。”
第78章
玄武弟子与长白弟子都到了,西洲城中, 穿着各色道袍的年轻弟子在查看碎魂, 收拾魔气。
孟长青将这些日子在山下所经历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说给李道玄听。他才发现原来这短短数月原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从蜀地宁城再到姑射山,到如今的西洲城,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
他修道多年,读过无数的道书, 师父是道门巅峰人物, 师门是天下大宗, 他这二十年来听到过无数的大道理,可直到他亲眼看见宁城尸横遍野, 看到西洲城百姓顷刻间丧命,看到父母拼死护着儿女,看到天虚观的修士丢在城门口的那些剑,看到吕仙朝拼死冲向天幕,他才终于隐约明白了一些,何谓向道不悔,何谓行路难。
李道玄一直听着他说话。江上的渔船点了盏灯, 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孟长青说到了西洲城,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某种复杂而难明的情绪从他眼中涌现, 说到最后,他说,“他们全都死了。”
那一瞬间,李道玄看见了孟长青的痛苦,看见了孟长青身上的变化,孟长青如今的样子与下山前那副满怀热忱的样子很不一样,孟长青其实是有些狼狈的,又有些茫然,他开始怀疑起自己。
孟长青道:“师父,我下山前曾想着,我是您的弟子,学了一身道术,我下山后定要与师兄弟一起降妖除魔,正如您嘱咐的那样,照拂百姓,传道人间。我真的以为我能做的有许多,可我发现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我救不了他们,他们全都死了,什么也没有变。”他看向李道玄,“师父,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吗?还是我太没用了?”
李道玄低声问道:“可曾尽力了?”
“我尽力了。”
“尽力就足够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世上诸多无常,即便是我,也无法求得事事圆满,世事本来就是如此的。”
孟长青闻声似乎有些错愕,他问道:“就连您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自然是有的。”李道玄看着他的脸,低声道:“有许多。”
孟长青很诧异,他没有想到李道玄竟是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道玄又道:“世事都是这样的,只要无愧无悔就够了。”
孟长青闻声使神差地又追问了一句,“师父做到了无愧无悔吗?”
李道玄明显没有想到孟长青会问他这么一句,他似乎是真的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终于,他低声说了两个字,“没有。”
孟长青莫名愣住了。那是他第一次在李道玄身上看见道之外的东西,李道玄说他没有,他没有无愧无悔,这人世间诸多抱憾与无常,道门金仙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道玄不着痕迹地整理着宽松的道袍袖子,一双眼望向那夜幕中的寒江,乌云散去,江潮平坦,水下冒出无数的星子。他活了四百多年,来过这地方两次,江流明月如旧,可这世上许多事却无法如旧,世上没有命定,但多的是无常。他对着孟长青道:“不必过多为难自己,你今后会慢慢明白,世事多是如此,并非书上所写的那样事事圆满。”
孟长青看着李道玄,那时候的他还太过于年轻,太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总觉得但凡有志无事不成,他还不能完全明白李道玄这番话里的意思,或者说还完全相信,他只是在想,原来李道玄也并非天生无情,也有这尘世间的许多忧扰。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落在寒江之中,无声地泛起一圈圈涟漪。西洲城中,大街小巷上不见行人,只闻雨打屋檐声。有百姓坐在早已经空无一人的家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堂前的摆设,雨落在院子里,满城都是雾蒙蒙的。天虚观,自春南长途跋涉而来的长白弟子陆续步入大殿,他们望着那些收拾整齐的仙剑不说话,又接着抬头望向那大殿中央,真武大帝的画像垂在堂前,为首的一名长白剑修忽然收剑拱袖低头行礼,其余的长白弟子全都一齐收剑拱袖低头。
西洲城坐落在肥沃之地,经此大灾,寸草不生。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的百姓很多都离开了,他们孤零零地背着包袱走在大道上,不知去向天南海北的哪里,但孟长青觉得,他们应该是终生都不会回来了。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有一大群人进入了西洲城。有从江平城出嫁的女儿,有远游归来的儿子,有外出经商的商贾,也有妇人带着儿女来江平城寻入城做买卖却一去不归的丈夫。城中到处都是呜咽的哭声,空中飘着青灰,城外立起了一块块的新碑。而更多的人则是永远丢失了名姓,一家人的尸骨全部埋在了不知名之处。
伴随着那些哭声,青屏山,玉阳子正领着众多道盟弟子在雨中祭拜死于浩劫之中的道盟先辈,当看见自己师父紫霄道人的牌位之时,玉阳子的眼中也出现了一些悲伤的情绪,拿着香的手轻轻颤抖起来,大约是山外百姓的哭声太过于悲戚,人群中忽然也有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哭声响起来,紧接着满山遍野皆是。在雨中,吴地道盟所有人立誓查明真相,血债血偿。
千年古城没有哪一座不曾经历过血与风,然而春生草木,道门修士不绝,江流万古不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