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23)
“回来了?”
“嗯,爹,我刚在山顶睡过去了,冻死我了!”
谢瑶甩了下裙子上的水珠,早上的山林潮湿的很,走一趟鞋袜和裙子全湿了。
谢长留却只是望着她,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终于,他从袖中掏出根红绸子递过去,“把头发扎起来吧,乱了不好看。”
谢瑶不废话,接过红绸子,随手把头发一扎,往台子前一坐,望向另一个年轻道士,“师叔早上好!”又对着谢长留道:“爹,你们要告祭天地吗?”
清水观往前追溯个三四千年,和玄武颇有渊源,每年七月二十一,传说中黄祖乘鲲登仙的日子,开阳山上的清水观道士们要庄重沐浴更衣,齐聚于山顶告祭天地,摆香开炉,烧槐叶,奉五谷,洒天水,以示不忘道本。
谢长留点了下头,“嗯,梳洗过了吗?待会儿要上山。”
谢瑶一愣,“我也去?”她没有仙根,这种告祭天地的场合,她打小就不去,修道讲究一个缘字。道门有个说法,说是人行于世,像是捧着铜钵走在雨中,有的人手中盆满钵满,有的人手中空空荡荡,这雨水便是福报,一个没有福缘的人忽然得了福报,小铜钵被大雨打翻,反而拿不住,落得个双手空空的潦倒下场。
所以谢长留从来不带她去这些福泽蕴长的场合,她也知道自己这命天生承不住福运。
谢长留看了震惊的谢瑶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她头上的红绳,“阿瑶长大了,自由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谢瑶没听出谢长留话中有什么深意,眼睛刷一下亮了,她打小喜欢凑热闹,“爹,等会儿,我去洗把脸换身衣裳!”说完,她捞起裙子风风火火就跑出去了,“爹!师叔!你们等我啊!我很快的!”她不忘回头提醒。
谢长留望着她,喊道:“别着急。”
谢瑶忙喊了声“好”,一溜烟跑没影了。
谢长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回头看向谢欢,许久他才低声道:“没想到在他的鬼境中,竟是还能与你再见上一面。”
谢欢只是温和笑着,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长留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了,他想到了当年初上山修道的场景,那时候师弟谢欢才十二岁,他不过十六,开阳山上云卷云舒,少年修士卧着松云朗声背书,“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少年修士口中还在喃喃曰道,一转眼,人间已是沧海桑田,三百余年巨变。
谢长留再抬眸望去,谢欢的身影单薄起来,化为一道涣散金光,消失在原地,松林中,琅琅背书声还依稀传来。
终于,谢长留对着那一片虚空低声道:“处世不易,行路多艰,多加珍重。”
鬼境外,千里之外的开阳山,冠子立在明月下,清水观堂前还挂着那卷三百年前另一位年轻修士亲手所写下的《行路难》,那冠子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忽然仰头看了眼,只见清风朗月,人间大白。
鬼境中,谢长留已经转身走出了道观,山中熙熙攘攘全是黄巾道士,预备着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
谢瑶端了水坐在院子洗脸,在她的身后,院子里的白墙上用木炭划出浅浅的七道痕迹,许多年前,有个道士每年带着女儿来这墙根下划身高,长一岁,划一道,第七道划完后,往上是一片空白。
谢瑶回头看着那些划痕,脑子里似乎有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她没能捕捉到,阳光越过墙头,她眯了下眼,抬手用力地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
山中岁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等谢瑶收拾好后,一回头,却发现谢长留已经在那树下站着了,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她喊道:“爹!时辰到了吗?”她忙着去凑热闹。
谢长留走过去,帮她把略带杂乱的头发梳理了下,又用红绸子扎了一遍,伸出手抚着她的头顶,“再坐会儿,陪爹聊会儿天。”
谢瑶很想去看热闹,可谢长留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说什么,拉着谢长留坐下,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爹,我和你说,刚刚我躺在树下做了个梦!”她似乎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紧了谢长留的手。
谢长留看着她,抬手把她头上的发带拨好。
谢瑶自顾自说下去,“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我就记得我好像……”她猛地一噎,又不好对着自己亲爹说貌似梦到自己出嫁了,于是吞吐了小一会儿,她对着谢长留道:“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应该是一个好梦。”她头一歪,撞谢长留肩上了,好像小时候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谢长留看了她一眼,谢瑶拿发带捂着脸,忽然谢瑶抬起头,“爹!”
她一惊一乍的,谢长留被轻轻地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叫你一声。爹,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多叫你几声。”说完她又凑近了些,忽然大声喊道:“爹!”
谢长留这一次却没有被她吓着,他静静看着谢瑶,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似的。
终于,他抬手轻轻摸了下谢瑶的头发,低声道:“阿瑶,想娘亲吗?”
谢瑶微微一顿,在她的记忆中,谢长留还是第一次和她提起她娘亲,她顿了会儿,轻声道:“爹,你怎么了?”
“我忽然有些想她了。”
谢瑶又是一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谢长留才好,她娘亲走得太早,她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淡了,隐约知道她应该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人,她曾听谢欢师叔说过,她爹娘成亲后,她爹三天两头被她娘劈头盖脸骂,骂得得狗血淋头,这事整个开阳山的人都知道。她还听师叔说,打是亲骂是爱。
谢瑶小时候觉得有意思,现在想想,觉得这事有点可怕的。
谢长留望着陷入沉思的谢瑶,摸了下她的头发。
谢瑶以为他还伤心,想了会儿,安慰道:“爹,你放心,我以后会孝顺你的。”又道,“以后日子长着呢!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谢长留看着她,良久,他才终于轻声道:“好啊。”
谢瑶伸手搭上谢长留的肩,另一只手拨了下那红色发带,脑子里忽然划过首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微微一顿,这诗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她再回忆,脑子空白一片,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又一想,这诗真美。
谢瑶眯了眼睛,与谢长留并排坐在树下,看透过树杈打在地上的阳光,轻轻晃了下脚。
午时到了,谢瑶与谢长留一起上山,彼时山高云淡,山水清秀,有黄巾道士在山顶开炉焚香,水烟袅袅。
这是谢瑶第一次来到这祭天大典,高台之上,来往众人皆是满脸肃穆庄重,黄袍走来走去,脚步却极轻,那气氛让人不敢大声说话。谢瑶也自觉放轻了脚步声,紧紧跟着谢长留,她本就胆子小,专爱窝里横,此时都快猫着腰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有人朝着谢长留行礼,谢长留一一回礼。
最终,他从那巨大的鼎中,抽出三支香,递给谢瑶。
谢瑶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那三支燃着的香仿佛招引着什么,卷起的轻烟像是逐渐消散的魂魄。她忽然有些退怯,“爹。”她抬头看了眼谢长留。
谢长留抓着那三支香的手竟是微微颤抖,面色却依旧温和,他低声道:“别怕,爹在这儿陪着你。”
他望向那风中的高台,黄巾道士逐渐退下,台上逐渐空荡起来,有山风刮过,吹散青山无数重。他低声道:“阿瑶,时辰到了。”他将三支香递过去,“别怕。”
谢瑶原本瑟缩,也不知道为何,在谢长留的注视下,却忽然有了些勇气,伸手接过了那三支香,那三支香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落在手中沉甸甸的,香气却极为清淡,一缕缕消散在空中。
她接过那三支香,对着谢长留道:“爹,我上去以后说什么啊?祷告词我还没背会。”大约是承认自己偷懒,她微微窘迫,怕谢长留教训自己,于是声音越发低下去。
令谢瑶意外的是,谢长留却没有训她,甚至都没有说话,谢长留只是静静望着她,终于,他抬手,缓缓地抚着谢瑶的脸。
“没事,别怕,想到什么说什么,会背什么,就背什么。”
谢瑶立刻想了下,沉吟片刻,她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爹,我去了。”
谢长留却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谢瑶被抓的一愣,“爹?”
谢长留看着她,风把那根红绸子吹得荡开,他伸出手,颤抖着声音道:“头发没扎好。”那声音中的颤抖极轻,他抬手重新帮谢瑶扎了头发,终于,他缓缓松开手。
谢瑶抬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发髻,“爹,那我走啦!”
谢长留没说话。
谢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把那三支香插回了香炉中,回过身来,学着记忆中师兄弟祭天前的动作,拱袖作揖,对着谢长留行了一礼,以作拜别。
谢长留一震,没说一个字,手缓缓攥紧了。
“走吧。”
谢瑶抬起头,对着谢长留傻笑了下,一把从香炉中重新拔出那三支香,回身往那高台上走,她穿着红衣裳红裙子,风一抖,扑簌着,好看极了,走到一半,她还偷偷回头看了眼,瞧见谢长留立在阶下,她这才重新回过头,继续往上走,再没回头。
高台上摆着各色祭品,还有燃着的古槐叶,青烟一片,黄祖是道,道是天地,她面对着壁立青天大道,举起手中的香。
她真的背不出祷词,又想起谢长留说,背什么都好。她沉吟片刻,忽然朗声道: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顿了下,她从容不迫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彼时山间清风过岗,高山大川,四下皆寂,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三支香燃至尽头,她闭上眼,拱袖一作揖,拜别这天地。
山风一过,那道红色的身影一下子消散在风中,只有那七个“善”字还在天地山川间回荡不息,经久不绝。
孟长青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立在那高台下,眼中金色已经败尽,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望着那道被风拂散的红色身影。
一连七个“善”字。
谁说谢瑶没有仙根?孟长青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仙根的女子了。来时干干净净,走时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