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118)
孟长青盯着满脸是血的癫狂无状的吕仙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点点头,低声道:“好,我等着。”他刷一下收了剑,下一刻,他伸出两指直接点上吕仙朝的眉心,玄武读心术,能够查验记忆,吕仙朝毫无防备,做手脚的可能性很小,所有的记忆一瞬间全都涌入孟长青的识海中,即便是玄武最精通读心术的修士也不敢这么做,大量记忆同时涌入脑海,对精神的损伤是无法想象的。
所有的记忆都变成残影,以几乎辨不出原本场景的速度飞速地划过孟长青的的眼前。
良久,吕仙朝看着孟长青的脸色,他大口喘着气,终于道:“你现在相信了吧?”
孟长青的手迟迟没有收回来,那些画面在他眼前闪动跳跃,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全是变成了鲜血一样的颜色,铺天盖地的、吞噬一切的鲜红血色。
第85章
吕仙朝确实没有听清楚那天西洲城夜晚吴聆与那红袍僧说了些什么,他离得太远, 光线又暗, 一切都很模糊, 红袍僧摘下了兜帽,月光照耀下,是一团黑雾似的东西,他看见那个红袍僧慢慢地低下身,伏在吴聆的脚边,嘴里念着些什么,吴聆后来放那僧人走了,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很奇怪, 起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修道者和奇奇怪怪的东西打交道很常见,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秘密。
吕仙朝靠在石壁上回忆着那晚的场景, 他确定这就是吴聆要杀他的原因,他差一点就发现了吴聆的秘密,或者说已经发现了只是没有意识到。这具几乎被煞气摧毁殆尽的身体发出剧烈的疼痛来提醒他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吕仙朝咳嗽了一声,血顺着喉咙就流出来了,他抬手擦了下,却发现手上也全都是血。
孟长青在那火堆旁坐着, 火舌几乎卷到了他的手,他没有痛觉一样坐着,终于他道:“我送你回长白, 你把所看见的都说出来。”
“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们都以为吴地的修士是我杀的。”吕仙朝用力地抹去手上的血,过了会儿才道:“我修炼过邪术,没人会信我,只要我一出现,他们就会杀了我。”
“还有我。”孟长青抬头,“我会把我所见的都说出来,道门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吕仙朝看向孟长青,孟长青脸色灰白,双眼全是血丝,右手的血已经浸透了整只袖子,一点再没有过往道门少年剑修的风光样子,唯独腰背依旧笔直。吕仙朝深信人心险恶,一生几乎没有相信过谁,也从不信所谓的公道天理,可是看着孟长青的背影,他却莫名相信这人说这两句话时确实是真心的。
孟长青道:“吴聆修为在你我之上,若是他执意要杀你,我保不住你的命,谁都保不住,你如今唯一的活路就是回到长白宗,说出你所见到的一切,让道门与长白两位真人来为你主持公道,届时一切真相自将大白于天下,道门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说完,孟长青一把捞过大雪剑,他走到吕仙朝的身边低下身,握住他的手给他渡灵力。
山洞外,大雪如阵,一片肃杀,对于吴地百姓来说,这是个难捱的冬日。
孟长青开始带着吕仙朝往春南走,吕仙朝的身体已经被煞气彻底摧毁,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能支撑多久。两人也不敢在吴地境内御剑,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了一座荒废的道观。吕仙朝的神志已经非常模糊了,煞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浑身上下都开始大量出血,孟长青带着他往那道观走去。
孟长青这些日子一边给吕仙朝渡灵力一边在山林中跋涉,灵力耗损极大。别的孟长青都觉得没什么,但是最近有一件事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他与吕仙朝在吴地这一路走来,这么些天,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吴地的人口仅次于春南,即便是最僻静的山林也有人烟,怎么会一个人都看不到。
这道观是孟长青这么些日子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有人居住过的地方。
两人一靠近那道观,孟长青就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伸出手去,触摸那扇大门,下一刻那门就自动在他面前打开了。吕仙朝身体冷得像冰,额头却滚烫,懵懵懂懂的,他不明白孟长青为何忽然停下,睁开眼往那道观中看了一眼,他有些愣住了。
这道观中落满了雪,雪里全是死去的蛇,碧绿的、白色的、黑白相间的,无数的死蛇翻着腹部打着结半埋在雪里,密密麻麻的,几乎堆到了膝盖这么高,方圆百里的蛇恐怕都在此地了。
风中吹来浓烈的血腥味,两人都察觉到了异样,吕仙朝立刻对着孟长青吼道:“走!”
就在此时,两人听见清脆的一声响,那是铜板摔落在地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在那道观的最深处,黑暗尽头,壁画前,是一颗巨大的白蟒的头颅。古蜀的白蟒被残忍地杀死在那壁画前,怨气盘旋不散,猩红的双眼冻着厚厚的冰霜,那铜板是从它的嘴里吐出来的,还带着些猩绿。
冰天雪地里,有脚步声响起来。
吴聆从那大殿之后走出来,长白道袍上沾着血迹,也不知道是在此地等了多久了。
孟长青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一直神志模糊的吕仙朝却在那一刻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在蜀地宁城外,他曾经救下过一条奄奄一息的白色蟒蛇,那蟒蛇体型不大,也就两指粗,困在沼泽中,半个身子都腐烂了,他将那条蟒从沼泽中捞出来,随手扔了点长白带来的草药,那蟒蛇吐出个什么东西给他,他没留意。
是铜板。在传说中,蜀地有巨蟒能够预知未来,喜欢吞金,一度遭到诱猎,几乎绝迹,最终变成了乡野传说。吕仙朝看着那颗硕大的白蟒头颅,至此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开始浑身震颤起来。
孟长青与吴聆隔着那满地诡异的蛇尸对视了一阵子,煞气扑在脸上,孟长青忽然一把抓过吕仙朝回头往外跑,脚下的雪瞬间飞了起来。
吴聆站在原地没动,没出声,也没去追,天光落在那雪地里有如佛光,蛇的尸体堆了一地,像是某些佛经上的故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一瞬间,地上的蛇全部变成了死去道观修士的尸体。
孟长青带着吕仙朝往前飞奔,那些吹拂到他脸上的雪逐渐化开,变成了点点猩红的血。周围的一切也在变化,原本空旷的山林化作吴地的街巷,树木化作屋宇,鸟兽化作百姓的尸体,白昼变成了黑夜,斗转星移间,脚下的泥泞山道在踩下去的一瞬间变成青石板,溅出水花来。
孟长青要拼命克制才能让自己不继续颤抖,他用力地抓着吕仙朝,几乎用上了毕生的力气在幻境中飞奔。
吕仙朝感觉到孟长青在剧烈地颤抖,即便是当日在西洲城面临那诡异的菩萨和咆哮不尽的魂河,孟长青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几乎彻底崩溃了。这街道似乎没有尽头,无论怎么跑都是那几条巷子,御剑也冲不出去,孟长青眼中绽出金色的雾气,滂沱血雨,怨灵哭嚎,人间化作了炼狱,他们被困在了其中。
吴聆没有追上来,两人跑进了不知是哪里的巷子,四面都是路,却就是没有尽头。孟长青正在寻找着方向,忽然身后的吕仙朝一口血喷在了他的肩上,孟长青立刻回头看去。
两人在巷子里的角落停下,孟长青低下身查看吕仙朝的状况,伸出手给吕仙朝输灵力,他完全控制不住力道,吕仙朝忽然反手按住了他,“没用了,我活不了了。”
孟长青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抓住他的手强行给他渡灵力。
“你别管我了,你跑吧,否则我们俩都要死在这里,你看他们都死了。”阴云似的血雾笼罩了整个古城,两人脸上都凝出血珠,吕仙朝猛地朝着他吼道,“走啊!我说了别管我了!”
“你闭嘴!”孟长青猛地抬头看着他,一把用力地按住他的脖颈,双眼通红,“你听着!不要相信看见的任何东西,只相信你自己,往前跑!别回头看!”
吕仙朝是第一次看见孟长青发疯,望着那张满是血的脸,他显然被震撼住了,“没用的。他根本就是魔物,他会杀了所有人,我们跑不出去。我快死了,孟长青,我已经被邪术毁了,你看不见吗?我活不了了。”吕仙朝说出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他也要崩溃了。
“回长白去找你师父。”孟长青低声对着他道,“别怕,往前走就好了。”
说完这一句,孟长青忽然起身,大雪剑脱鞘而出,他执剑沿着来路往回走,血雾一瞬间涌向他,吕仙朝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极为痛苦的低吼声,整个巷子里回荡着他的悲鸣似的吼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逆着血雨朝着与孟长青相反的方向走去。活下去,不知是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他要活下去,比这些人活得都久。
幻境与现实交织,数不清的尸体躺在路边,雪将化未化,和血水糅做了一团,大多是吴地修士的尸体,余下的是吴地百姓,全都是一剑毙命,沿途是吕仙朝留下的煞气,孟长青每走一步,怨气化作的血雾就在他的脚下缓缓滚动。
孟长青的神情越来越悲戚,直至无法自抑,他在血雾中飞奔起来。他回到了那个道观,果然在那里看见了依旧站在原地的吴聆。幻境笼罩着整个吴地古镇,黑暗中,地上尸体又化作了蛇,绵绵的雪又落了下来。这是玄武的道术,还是他当初亲自教吴聆的。他学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够用幻术化出人物,吴聆却造了一个幻境出来。
冰天雪地中,巨蟒的头颅躺在地上,吴聆站在荒废的道观中看着那堵墙,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像,画得是道宗修士降妖除魔的神话传说,道门中多得是这样的传说,大家都是听这些故事长大的。
孟长青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转瞬间,蛇、道观、画像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与吴聆两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孟长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似乎是极为崩溃,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究竟是为什么?”
和吴聆相比,提着剑歇斯底里、浑身是血的孟长青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魔物,而吴聆哪怕是浑身鲜血,也像是佛经里割肉饲鹰的一尊佛。
若非亲眼所见,孟长青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他问吴聆,“为什么?”一直没有听到回答,他逐渐从崩溃中平静下来了,抬起了手中的大雪剑。
高空中有雪飘落下来,寂静无声。
“人是你杀的,对吗?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究竟是为什么?”
吴聆终于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善恶原不过人的一念之差,除西洲城百姓外,其他人确实是我杀的。”他回头看向孟长青,却在看清孟长青神情的一瞬间忽然就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