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21)
白面说书人说到这儿笑了声,敲了敲那座坟茔,似乎觉得颇没意思。
孟长青望着那坟茔没说话,才问了一句,“那鬼火烧城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那场火?”说书人收了折扇,颇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思,“我记得,那一日是上元节,清平街上两百多家娼楼连带着吴巷同时起火,贩卖娼妓做皮肉买卖的生意人都在楼里面高歌宴饮,一场火烧了七天七夜,死了八百多个人,除了娼妓,一个都没逃出去,死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宣阳城此后百年没人敢做皮肉生意,众人都说,这是遭了天谴。”说到“天谴”两个字的时候,他看了眼孟长青,似乎等着他追问。
孟长青问道:“那谢长留呢,他是怎么死的?”
“也是烧死的啊!”说书人收了扇子,“那一日鬼火烧城,他坐在娼楼里喝茶,压根就没想走,一条街全是鬼哭狼嚎,上千魂魄招摇直上,怨气冲天,上阳关十六州上空的云一齐涌向宣阳城,宣阳城门口那块埋着两万块碎骨的降魔碑被连根拔起,连盘根错节的地脉都被抽了出来。”说着说书人随手在空中一划,“谢长留是自杀,上阳关位于十六州龙头处,底下压着条真龙大脉,谢长留命星陨落,直接将龙头斩了下来,宣阳城这百年来气运一衰再衰,连宣阳江都干了。”
说书人扭过头对着孟长青笑道:“这才是天谴,仙人殒命,宣阳城百年来未落一滴雨,未生一颗草,若非长白宗修士采灵补运,如今这怕是已经成了死城。”说书人终于敲了下惊堂木。
这故事说完了,是真的说完了。
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个男人确实不能爱你两百多年,父亲可以。
所以谢长留成了恶鬼,弥留人世二百余年。
孟长青闻声久久无言,终于,他扭头看了眼身旁的李道玄。
李道玄面色如常,与其说悲悯,倒不如说是淡漠了。
说书人抚着纸扇,忽然叹道:“想想也可怜。”还有半句话又咽了回去,他摇了下头,见孟长青望着自己,他温和地笑了下。瞧李道玄也望着自己,气焰又弱下去,拱手道:“真人,书说完了,我、我可以走了吗?”
孟长青刷一下看向李道玄,脸上全是诧异。
说书人对着李道玄毕恭毕敬地行礼,“小生吴城一人偶,名唤状元郎,承谢长留思念幼女,幻出心窍,今日奉扶象真人之命来此说书,故事已经说完了,若是两位爱听,能赚的半捧眼泪,便是小生有幸。还望真人放我一马,人偶生出七窍着实不容易。”说着他挤出两滴眼泪来,又抹了下眼睛,“小生只是说书而已,小生指天发誓,小生从未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从前不敢,往后也不敢,杀人放火之流,那更是万万不敢的。除此之外,小生平日里乐善好施,说书的钱都会分给小乞儿,看到小孩跌倒了也会去扶,从来没在背后嚼谁的舌根,捡到了钱都会交到官署……”
人偶自顾自说着,越说越离谱,一抬头,眼前已经是空空荡荡,“唉!人呢?”
第18章
谢长留正在鬼宅中点灯,星星点点,满室光华。穿着喜服的小姑娘坐在井边,盖着红盖头,她抓了抓空荡荡的手,扭过头对着谢长留道:“人偶不见了。”
谢长留掐指算了下,回过头对着小姑娘道:“没事,我们再做一个。”
小姑娘不说话了,低着头摸衣服上的绣花。
孟长青上门时,谢长留正用碎布头和棉花做布偶,穿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小姑娘蹲在他身旁,白扑扑的日光照下来,两人都没有影子。
谢长留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人,他将碎布头和棉花收到筐中,回过头对着小姑娘道:“阿瑶,去后面荡秋千好不好?”
小姑娘摇了下头,盖头一摇一晃。她看向孟长青,猩红的盖头遮着,瞧不清她的表情。
毕竟是恶鬼。
感受到杀意的孟长青顿了下,一脚踏入了内院,原本六七岁孩童大小,一下子抽长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模样。
谢长留尚未说话,孟长青身后的李道玄走了进来,阿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却被谢长留一把抓住了。
阿瑶隔着盖头朝着李道玄龇牙,十指指甲迅速抽长,明明神志俱灭,六亲不认,却主动扑杀一切对谢长留有威胁的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孟长青看着如野兽般低吼着的阿瑶,这一幕实在太过于熟悉,他微微一怔。
阿瑶想朝李道玄扑过去,却谢长留死死地抓住了,一怒之下,女刹回身便是一抓,谢长留手上三道伤痕,烟冒上来,阿瑶朝着谢长留愤怒地咆哮,整个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发出的凄厉声响,“阿!阿!”
谢长留站在原地任由她撕咬扑抓,“阿瑶。”他低声哄着她,“阿瑶,别闹。”
女刹怒极,一把抓起那箩筐扔了出去,棉花与碎布条扔了一地,她驼着背,龇牙朝着谢长留低吼了两声,跑开了。
谢长留望着她跑进了屋摔了门,这才低下身,慢慢地把地上的碎布头和棉花重新一样样捡起来,拍去了灰,装到箩筐里,他将筐重新摆在椅子上,待会儿还要继续做衣裳。
起身的那一瞬间,依稀仍是两百年前开阳山清水观温其如玉的金仙散人。
孟长青望着他,终于道:“前两日的事是个误会,谢道长,多有得罪,还望恕罪。”说着他朝谢长留一拱手。
谢长留站在院中,没看孟长青,反倒是望着李道玄,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大约是相信这是个误会了,他终于对着孟长青道,“起来吧。”他确实没料到,孟长青会是李道玄的弟子。若是李道玄的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即便是错了,清理门户也不必他动手。谢长留心知此事确实是出了岔子,瞧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于是也不再去提。
曾经是道门修士,而今是恶鬼的谢长留站在桃树下,望着李道玄,终于拱手道:“久仰大名。”
剑修李道玄,确实是久仰大名。
李道玄没有说话,大约是觉得可惜。
是了,可惜。
孟长青虽然魂魄离体,可他的寿数是李道玄亲手续上的,即便身死道消,李道玄一日不死,孟长青的寿数永不绝断。而谢长留,仙根尽毁,命星陨落,那已经是纯粹的恶鬼了,还是背负了几千条人命的恶煞。
这种恶煞,只要是被修士撞上,没有修士会容他存活于世。
谢长留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一切了然于心。他请两人在院中坐下,记起玄武焚香的旧俗,又点了半盏紫檀。无论从哪儿看,他都不像是个恶煞。香烟袅袅中,恶鬼低眉,修长的手拨弄饕餮香炉。
可天道就是天道,规矩永远是规矩,孟长青喝了口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道玄在他身旁,这里自然没他说话的地方。
终于,谢长留主动开口道:“我不怕死,只是阿瑶她一个人,什么也不懂,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想必真人也看出来了,阿瑶的煞气只会越来越重,两百年了,我迟早会压不住她,如今镇魔碑一碎,情况更是棘手。”谢长留说这话的时候,与凡间普通父亲并没什么不同,忧心忡忡,语气低缓,“真人此刻到宣阳,于我而言,是个喜讯。”
李道玄没说话,他一向话少,可从不会如今日这般一言不发。
谢长留继续道:“我答应过她母亲,会照顾好她,是我没有做好。当年我找着她时,她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她不记得许多事,单单记得有人会在十五那一日回来娶她,我怕她难过,每月十五用傀儡术布下阵法哄哄她,小孩子过家家,胡乱混过去便好。”说着他看了眼孟长青,“我倒是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
孟长青尴尬地低咳,“我也没想到。”
谢长留笑了下,“我原是想带她回开阳山,和她母亲葬在一块,那时候她怕我,不愿意跟着我走,这事便耽搁了下来,一拖便是两百年。若是真人顺手,将这两包骨灰交由信差,送到开阳山,交到我师弟谢欢手上。”
他掏出两枚青色囊袋放在桌案上,上面各绣着一只兔子。
李道玄终于望了眼那两枚囊袋,伸出手接了过来,妥帖地收入了袖中。
谢长留起身,拱手对着李道玄行了一礼,说了四个字,“多谢真人。”
人活一世,落叶归根。
孟长青忍不住看了眼李道玄,鬼魂弥留人世分很多种,有执念的人,很难度化,阿瑶便是这种。谢长留生前是道门散人,道行太高,也很难度化。若是要超度这二人,只能生杀魂魄,那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死法,孟长青有幸试过几次,怎么说呢?
从前他撕自己的魂魄炼魂符,回回都鬼哭狼嚎到吕仙朝抡板砖拍他,从那以后,他撕自己魂魄炼魂符跟撕狗皮膏药似的。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孟长青想着,余光偷偷打量着谢长留,转了下手中的杯盏。谢长留当年化为厉鬼,明显是为了超度女儿,可惜两百年了,就连宣阳河水都重新涨起来,他的女儿却仍是疯疯癫癫,有些事情真的是命数,仙人又如何?求不得终究是求不得。
人活在世上,又岂能真的无欲无求,无牵无挂。
如今阿瑶的戾气越来越重,谢长留逐渐压不住,又恰逢李道玄来到宣阳城,这便是命。
命。
李道玄的性子,绝不会留这对恶煞存活于世,谢长留知道自己躲不过去这一劫,索性求死,两百年了,他帮女儿求个解脱,彻彻底底的解脱。
孟长青不免又看了眼那窗子里的女人,这两百年来朝夕相对,春去秋来的,谢长留心里是番什么滋味?
最终,李道玄留了谢长留一个晚上的时间,告别也好,什么都好,总之,他给了谢长留一个晚上。
临走前,孟长青回过头望着那鬼道士,忽然问了一句,“道长,生杀魂魄极为痛苦,小姑娘应该很怕疼吧?”
谢长留轻轻笑了下,“一张傀儡符便好。”
傀儡符用精魂所炼,正道没有这东西,这是邪修的路子,可以转移一个人的感觉到另一个身上,傀儡术的分支。孟长青下意识看了眼李道玄,李道玄没说什么,孟长青轻轻松了口气。又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
犹豫了一下,他仍是跟着李道玄走出了屋子。
走到半路,他踩着巷子里的积水,忽然停下脚步,问李道玄:“谢长留必须死吗?”
“天行有常。”
孟长青停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行有常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死全家,何谓道?天地不仁,万物为蝼蚁、为蜉蝣、为刍狗。
入夜,鬼巷中静悄悄的,谢长留坐在屋子里,连夜做好的布偶放在了床头。小姑娘就坐在床上晃着脚,红盖头一摇又一摇。谢长留见状,抬手把她的盖头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