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右相是我妻(23)
接着突然一松,他似乎飘了起来,又一阵天旋地转,清脆的哭声响起。
脑中猛地一片清明,孩子,是孩子。
他和程有的孩子,哭声响亮。
回雁楼外,初春的暖阳高照。
哭声传出,唤醒了所有人的神智。
程有一愣,咧开嘴,眼眶却有点红,跟着拔腿冲上二楼。
穆审言等人相视而笑,薛沐风放下了心,再看沉璧,沉璧依旧躲闪。
冲进卧室,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卧室左侧,吴大夫并几人照看正哇哇哭的婴儿,秦庸在床边照看景澜。程有往床上一瞥,景澜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披散,闭着双眼,面色灰白。奉一站在床头抹泪。
程有心里咯噔一下。
“行波!行波怎么了?!”
大步冲上去,拉住秦庸和奉一,瞪着眼睛问。
奉一哽咽着,道:“相爷从发作到生足足十五个时辰,受了好多罪,神智都不清了,还……”想起景澜不许说的叮嘱,及时住口,“方才只问了句孩子可好便昏过去了,相爷,呜呜……”
十几岁的少年抹泪抹得十分可怜,程有全然看不见,听他说景澜只是昏过去,实在虚惊一场。
又联想起生产的这十五个时辰,不由地伸手抚上那苍白的脸。
行波对他这样好,又为他受了许多苦,他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弥补和报答?
第37章 辞别
景澜尚未醒,他喜获麟儿的消息便传入宫中。
建平帝听秦庸禀奏景澜难产伤了元气,特许他在家安养,又赐了金银补品,其余官员也纷纷置办起贺礼。景澜醒来后,府中几乎被各样的贺礼与名帖填满。
命管家处理堆积如山的贺礼,又让穆审言替他上表谢恩,并一一回复拜帖。
孩子刚出生,许多事等着办,第一件便是名字。
怀胎时操心这操心那,不料竟疏忽了最最重要的事。景澜请程老夫人取名,程老夫人将这事交还给他,他又看程有。程有怀抱孩子,看着那像极了自己的小鼻子小眼,一脸傻乐,“我、我什么都不懂,你们决定就好。”
景澜道:“孩子午时出生,可取名程熙,表字午阳,小名午儿。母亲意下如何?”
“程熙,午阳,午儿……”程老夫人面露赞赏,“此名文雅大气,且有奋发向上之意,小名又很亲切,好,此名甚好。”
景澜看着程有笑,程有挠挠头,“嘿嘿,你那样有学问,取的名字一定好,娘也同意就行。”
“既然母亲和阿有都同意,那就这么办吧。”景澜望着襁褓中的白皙小脸,心中踏实而舒坦。
第二日程有整日不见踪影,问了奉一,奉一又各处打听,等消息回来,程有也跟着回来了。手上端着个砂锅,因为烫,他一路小跑,把锅往桌上一放,两手边搓边哈气。
“干什么去了?”
景澜起身,程有赶紧上前将他按下,“别动别动,太医嘱咐你这一个月都要卧床!”
景澜无奈又躺下,目光飘到砂锅上,程有笑呵呵地揭开锅盖,一股浓香飘来。
“好香。”
程有一喜,“就知道你喜欢。我上街买的母鸡,挑了只最肥美的给你炖汤,近四个时辰,骨头都炖烂了,里面作料也是你喜欢的。你尝尝?好的话明天我接着……啊不,明天换鲫鱼汤吧,或者猪骨粥,你得时常换花样,不能太淡,也不能太腻。”
程有难得长篇大论,景澜心中颇满足,但其实……
景澜委婉笑道:“我倒希望阿有多看看我,而非一直看着灶火。”
程有一愣,臊了个红脸。还好景澜平时不甚喜欢下人近身服侍,否则这话传到奉一耳朵里,他可要在府中丢大人了。
“我……”程有挠着头,声音低下去,“我想好好……照顾你。”
景澜点点头,“我都懂。”
程有尴尬地站了一时,又问:“那……你喝不喝?”
景澜笑起来,“自然。我定要把一锅喝完,将阿有的心意半点不漏地取走。”
程有脖子也跟着红了,低头憨笑着盛汤。
二人喝得正好,突然敲门声响,程有打开门,却是沉璧。
沉璧往里一看,道:“打扰相爷和程大人了?”
景澜的声音飘过来:“怎会,沉璧快进来。”
程有让出一条道,沉璧行了礼,坐在床边问了问景澜的身体。
“沉璧今日来,有事吧?”
沉璧一惊,似是没想到心事竟被一眼看穿,景澜笑道:“若非如此,你不会一个人来。”
沉璧默然片刻,起身恭敬道:“正如相爷所言,沉壁来向相爷请辞。”
程有一愣,他不是薛沐风的……怎么要走?
景澜却不意外,“你想清楚了?”
沉璧点点头,“几个月来蒙相爷收留照顾,沉璧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沉璧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因此还是想早做打算。”
“你的去意,可有告诉旁人?”
沉璧摇头,景澜道:“那么是连你二位兄长都不顾了?”
“并非不顾,人世间缘聚缘散皆自然,只要心中情义在,栖身何处,并无关碍。何况二位兄长都在相爷帐下效力,前程似锦,沉璧心中也踏实。”
景澜无奈地笑,“小小年纪,竟说出这般老成的话。好吧,让我听听你的打算。”
沉璧垂着头道:“沉璧不想留在京城,想往南找个小城市或小村庄……”
“就是还没定下。”
“虽没定下地方,但……未出如想阁前就这样打算了,望相爷成全。”
程有坐在沉璧身后,不停地给景澜使眼色,若沉璧走了,薛兄弟怎么办?可景澜偏偏看不见似的,自顾自说道:“你是我府上的客人,留走皆凭自愿,我如何成全?”
沉璧又顿了顿,跟着躬身,“多谢相爷,沉璧明日启程。未免离别伤感,烦请相爷等沉璧走了,再向二位兄长……等人言明。”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先前赎身,多亏相爷的面子,陆老板才折了许多价,沉璧也才还得起。这些银票,请相爷转交薛沐风。”
“行波……”程有着急地站了起来。
“阿有,先帮沐风收下。”
“可是行波……”
景澜却冲他摇了摇头,“沉璧公子去意已决,你我外人,无权置喙。”
程有心想也是,但薛兄弟岂不……
“收下银票,再给沉璧公子封些银子。”
“相爷客气,可我……”
“你还没有准确去处,多带些银子总是好的。别推辞了,这是我一点心意,一定收下。”
“那……”沉璧跪下一拜,“多谢相爷,沉璧告辞。”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沉璧走得干净利落。程有封了银子给他带着,又将他赎身的银票放好,回来便期期艾艾看着景澜,“行波你也太……你让薛兄弟……”
似乎觉得不该批评景澜,可又实在忍不住,程有低声抱怨。
景澜侧躺着,目光幽深,“沐风自己不济事,别人再帮他也没用。”
行波似乎有气?
程有试探着问道:“可是是沉璧公子不见薛兄弟,薛兄弟即使想做什么也没办法啊。我理解薛兄弟,他一定是太在乎沉璧公子的感受,因此才全按着他说的做。”
“你理解?”景澜失笑,“阿有何时对此道如此精通了?”
程有俊脸一红,挠挠头,低声道:“我、因为、薛兄弟就是这样的人。”
“哎……”景澜长叹,“晚些时候叫沐风过来吧,这回跟他说的他再不照做,我可没办法了。”
“嗯!“程有喜滋滋地应了,只要行波帮薛兄弟想办法,保管能成!
深夜,薛沐风被叫进景澜卧室,以为有急事,却见景澜躺在床上,程有也是刚刚洗漱过,不禁一头雾水。
躺下看人说话到底不方便,景澜撑起身子,程有立刻给他披上绒毛大氅。
薛沐风更不明白了,“主人有事?”
景澜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淡淡道:“哦。沉璧今日向我请辞,我准了。他又托我把赎身的钱还给你,在那,你自取了吧。”
伸手一指,薛沐风往桌上一看,一叠银票。
“他走了?!”
景澜没说话。
薛沐风的手下意识攥紧,摸也没摸银票一下,转身出门。
“追到了又能如何?”景澜冷冷道。
薛沐风一愣,站定,却没回身,“不能如何也要追。”
景澜嗤笑,“听着挺动听,实际上连个屁都不如。”
程有在一旁皱眉,行波这话说得太重了,该给薛兄弟留点面子的。可惜他拦又拦不住,哎。
果然薛沐风拳头攥得更紧,景澜道:“如若你这次还像往常一样,我可不让你去,我可不想跟着你丢脸。”
程有眉头拧得更深,行波真是……再熟也不能这样说啊,字字都在薛兄弟伤口上撒盐。
景澜叹了口气,“你做事一向干脆利落,怎么在这事上就……沐风,你我不是外人,你对沉璧究竟如何,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吗?”
薛沐风终于转过身,盯着景澜。程有坐在灯光阴影里,看不清薛沐风的表情,但见他嘴唇微动。
景澜道:“我再问明白些,你喜欢……不,你爱他吗?”
薛沐风沉默站着,程有深感同情。这样的话,换他他也说不出来。
“说话!”景澜今日没什么耐心,扬声问道,“再磨唧下去,人就真没了!”
程有看见薛沐风唇抿得更紧,拳头也握得更用力,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
“沐风,我是为你好,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我不懂什么叫爱!”薛沐风突然大声喊起来,一字一句极其认真,“但我……我想让他在我身边,我要对他好!全天下所有人我要对他最好!如果你说这是爱,那便是!如果你说这不是,那我也没办法!”
景澜一愣,薛沐风喊完了,回想起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再对上景澜的目光,亦怔了。
复杂的情愫从二人眼中流走,很快便一点不剩。
薛沐风又捏了捏拳头,“我说完了。”转身即走。
“沐风……”景澜是的得声音软了下来,“你在怪我?”
薛沐风摇摇头,“我只怪自己。”
“既然如此,我教你办法,你照做吗?”
薛沐风似是没想到,又回过身看着他。景澜目光有些迷离,语调里竟还带着一两分哀求,程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听景澜说:“我自然是为了你好,现下你若想让他安安心心呆在你身边,你就听我的。”
薛沐风的神情仍看不真切,可硬朗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接着点了点头。上前坐在景澜床边,更帮他盖好方才激动中拉乱的被子,静等教诲。
景澜终于笑了,一种并不多见的释怀的、轻松的笑。
程有在一旁挠了挠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可是,他才是景澜最最亲近的人,原该任何时候都不会多余的吧?
第38章 初见
第二日天气大变,晴暖春光换做肃杀倒春寒,刀子般的风刮着,雪花终于顶不住阴寒的压力,于中午飘了起来。
程有立刻给景澜加了床最厚的棉被,又赶忙去看母亲有否添置炭火衣物,相府中只见他跑来跑去,身上仍是放晴时的薄衣,口中头顶却都冒着热气。
李直亦来叫穆审言添衣,二人一同去看沉璧,不想竟是人去屋空。正巧奉一来传景澜之命,二人才知道沉璧今早天还没亮就已离开。真没想到,沉璧竟如此决绝。
但转念想到,那看似柔弱之人,不正是这样的性子吗?
京郊山脚。
寒风席卷了一山的春意,沉璧打开包袱,将碧色棉氅披在身上。到底敌不过心中最后的牵挂,想着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四年前,他初成为如想阁招牌,苏姨给了两日假,要他好好拾掇自己,到时一炮打响,开个好头。同一批的几人都恭喜他,他却不懂有何可喜。这辈子做了千人压万人骑的娼妓,即便是最顶尖的,终究还是娼妓。
默默走出馆阁,一路向京郊山上去。
记得从家乡被卖到京城的路上,远望京郊山色浓郁,令人心向往之。入了如想阁整日修炼,直到此时才有一丝自由。今日若再不看,往后此身堕风尘,再看什么都是白搭。
那时的他厌弃着自己和命运,然而坏运气总爱伴随着坏心情的人,他一路低落沉思,竟在山上迷了路。越走越荒凉,更恨起自己无能,索性一屁股坐在树下,看红彤彤的日头一点点消下去,寒冬的风一点点凛冽,接着飘起雪来。
他抱膝苦笑,这样突如其来的饿死冻死,与妓馆中慢慢老死,不知道哪个更好一些。
腹中空空,他靠着树闭上眼,准备自生自灭。
不料苦难还不放过他,许久之后,噪杂声将他吵醒,睁眼一看,白茫茫的雪中站着几个手持钢刀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
沉璧无奈,戏本子里的故事都不会有这般精彩吧?
“喂,拿出钱来,放你一条生路。”钢刀嗖嗖一晃。
沉璧眼未抬,只淡淡道:“给你钱,告诉我下山的路。”
钢刀们一听果然有钱,目露精光,“先拿钱来!”
沉璧只好掏出随身不多的碎银铜板,他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也没精神与他们智斗,挣扎皆属徒劳,要什么给什么就好。
钢刀们拿钱掂了掂,却没离开,为首的那个眼下刀疤抖动,骂道:“他娘的!这点银子,兄弟们塞牙缝都不够!扒了他的衣裳!”
“你们干什么?!”沉璧惊得起身,靠着树想逃。
钢刀们立刻将他围住,为首的刀疤又骂起来,“妈的,有钱人就是有钱人,这身衣裳够弟兄们吃一个月……快给他扒了!”
沉璧无语,有钱人?哪个有钱人会大雪天丢在深山老林里?
真说起来,他还不如这群强盗。
跑跑不了,这群人也不像能讲道理求情的。沉璧索性逆来顺受,任他们将一身棉袍扒得只剩中衣,连一双棉靴也不给留下。钢刀们骂骂咧咧,感叹大雪天出来半晌只收获了这么丁点儿,很亏。手随便往风雪里一扬,算作大发善心给沉璧指路。
沉璧在风雪中瑟缩着,冷笑。
是啊,做娼妓有什么不好,说说假话陪陪客人,至少是几年富贵。至于以后……
现下都保不住了,还想什么以后。
顺着方才所指的方向行去,没走多远便一头栽倒。冰冷的雪水在口中融化,渐渐铺满整个脸,渐渐天地皆白,什么都看不见。
贱人贱命,竟也效仿文人冬游,如今自食其果,实在好笑。
他昏了过去,不想醒来时却身处一个十分温暖舒适的所在,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惊住了。
那温暖与舒适其实是一个男人的怀抱,古铜色宽阔结实的胸膛微微起伏,还散发着融融热气。他也浑身□□,与那人肌肤相贴。
周围一片昏暗,身旁哔哔剥剥火烧干柴的响,还有食物的香味,一扭头,便见一只焦红的兔子可怜地架在火上。
“这……”
“你醒了。”
挣扎着起身,却被那宽阔的胸膛给圈了回去,那人的脸英俊沉稳,甚至有一丝寡淡,黑眸深邃,却清明纯亮。仿佛高山上落下的清泉在潭底汇成温暖的池水,让人一跳进去便深陷其中。
“你发了高烧,周围找不到大夫,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在下只好冒犯。”
原来如此。
原来与自己一样是个路痴,可别人迷路竟迷得如此英勇。
“恩公言重了,多谢相救。”
“为何你会倒在雪地里?”
“上山迷了路,然后下了雪,然后又被打劫。身上没带多少银子,他们就扒了我的衣服。”
沉璧说得面无表情,那人也听得面无表情,接着又看向山洞外,隐隐可听到风声。
“如今正是午夜,我们得等到天亮才能下山。你……”那人双手抱着他腾不出来,便以额头试了试温度,“烧退了一些,但还是烫。”
“死不了人……”沉璧脱口而出,接着意识到在恩人面前这样说不妥,改口道,“我是说现在能醒,应该就无大碍了。多谢恩公关心。”
那人沉默,将他搂得更紧些,又沉默许久,突然道:“我叫薛沐风。”
沉璧一愣,点点头,“薛公子,在下沉璧。”
薛沐风以为是“陈”,便道:“原来是陈公子。”
沉璧自然知道他误会了,尴尬地道:“不是姓陈的陈,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沉璧。”
薛沐风蹙眉,他没读过太多书,但依稀记得景澜似乎有个扇面上写的是这句话,于是露出好奇,“有这个姓?”
沉璧面色更是古怪,低声道:“我这……是艺名。”生怕薛沐风又问他从的是什么艺,于是心一横,一股脑说出来,“我是京城如想阁的。如想阁你听过吧?就是京城中最大的勾栏。”
薛沐风蹙眉,“勾栏?”
沉璧将目光移开,“就是娼馆,窑子。不过薛公子放心,我尚未接客,还算干净。当然,薛公子嫌弃也是自然之理,现下我已能自救,烦请薛公子高抬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