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59)
赵慎一身银铠骑在马上,像是融入了冰雪背景中,出乎司马崇的预料,他并未洋洋得意地彰显胜利者的身份,他望着战场上攻城而死的士兵尸体,尸山血海倒映在他的湖水般的眼眸中,一切安静极了,“谢家人选中你,眼光确有独到之处。”
司马崇丢下手中的断剑,“殿下果真胆识过人,几千人敢正面打几万人,耍得众人团团转,令人钦佩,我留下殿下一两千人,也算是为朝廷尽忠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恶战,赵慎为逼他应战,至少折进去小一千人,以赵慎如今的体量,恐怕也称得上是损失惨重,司马崇自知难活命,话锋一转,“只不过,盛京城尚有数万守军,恐怕胜利还远远谈不上是殿下的囊中之物,这仗接着要怎么打,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好在黄泉路上拭目以待了。”
赵慎看着他,“我也在想,为何盛京没有发兵救你?”
司马崇忽然想到由岳城负责调度的那两万援军,按照事先约定,鸿都、淮春、望江各自镇守盛京一角,而岳城手中则握着两万军马负着驰援,望江城之战打了一整晚,若说鸿都、淮春是已经被攻破无法支援,那岳城手中的兵马呢?他们本该在此刻神兵天降打得赵慎措手不及,然而令司马崇感到疑惑的是,那两万人至今没有任何踪影,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头顶。
不对劲。
一声城门轰然倒塌的巨响,司马崇猝然回过头,望江城应声而破。
第107章 流星(七)
岳城正置身于距离盛京城西边二十里的小城宛都,他已收到了淮春、鸿都方面传来的消息,在他的面前的桌案上平摊着一大张军图,正中央画着一长条直线,像是有人用刀锋干净利落地劈了下去,将军图一分为二,形势看上去不容乐观,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其上。
他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那封深埋在狱案中近二十年的家书,没有哪个儿子会不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气,哪怕是过了二十年。
源源不断的紧急军报被送进来,无比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他,然而他的灵魂却仿佛穿越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夜晚,他又变回了那个茫然失落的少年,站在庭院中一遍遍地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朝家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记起自己幼年时,叔伯们谈笑间指着庭院中的树对他道:“岳武家便如同是这参天之树,我们是地上的枝干,你们小孩子则要做那高高的枝桠,我们在下面托着,你们只管往上,将来这株树会长得与青云那般高,咱们岳武家也会枝繁叶茂,气节长存,别说是百年,便是千年、万年、万万年也不会衰败!”
他曾一直觉得自己当年所做的是正确的事,在倾覆之际,最重要的是保存家族血脉。朱雀台案牵连将近四万人,士族为了斩草除根,无数人夷族而灭,岳武家却成功保住最后一缕单薄的血脉,作为长兄,他必须保护自己年幼的弟妹,为此即便是担上万世骂名,他也绝不后悔。
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日不为家人的死而痛彻心扉,如果用死能够挽回一切,他绝不会有片刻迟疑,但他不能够死,一旦他死了,将再没有人保护岳武遗族,而他的伪装也将不攻自破,为此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心中也绝没有一刻的动摇,直到那封信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照,弑我君也,这六个字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振聋发聩。
他始终以为岳谦恨他,他为此痛苦不已,却也怨怪父亲不理解自己,自己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父亲、他的那些叔伯从来没有责怪他,他们一直都能够理解自己的隐忍,但自己却从未真正理解他们的坚持。有些东西在年少时无法明白其分量,他用尊严保护了岳武的遗脉,而他们则是用死保全了岳武的气节。
岳武受汉室所封,自第一代起便追随赵氏明君,从此无论进用退废,世代永为汉臣。正因如此,当先太子找上门来时,他们果断地放弃了士族所应许的一切,如同自己的先祖曾承诺的那般,忠贞不二地追随于他,这正像是古书上所写的:君奉之以诚,臣报之以忠。
一份知遇之恩换来了千百年来最忠贞的誓言,他们最终用鲜血践行了当初的承诺,他的父亲岳谦至死也未承认赵徽是君,并认定谢照弑君。
岳城的视线慢慢落回到面前的军图上,尽管谢照收回他的部分兵权重新分配,但此举却并非是对他忠诚有所怀疑,只是出于协调一致的考虑,于是仍命他担当统帅指挥,关键诏令照旧由经由他的手转递。三城同时告急,这已然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所有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将军下达命令,但将军今日却格外谨慎,迟迟不肯行动,望江城的情况愈发糟糕,司马崇的心腹已经来了三趟,催命似的要他们下令驰援。
耳边的嘈杂声响忽然间烟消云散,在将军的眼中,那张泛黄的军图开始放大,犹如雾霾吹散,山川河海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转奏兵部,情形尚不明朗,择虎贲营中一万人调往淮春,经由此道前往望江查探,其余所有人,按兵不动。”最后四个字莫名轻了一些,像是沉稳的剑客终于抬手,一招将剑尖轻抵住对方的咽喉,杀机无声弥漫。
望江城失利的消息被递送到盛京时,清凉台瞬间轰动,三省官员们从睡梦中醒来,猛地一听说赵慎率二十万人来攻,均是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来不及收拾便急忙动身奔赴府衙。到了厅中,人人皆是衣冠不整、头发鞋袜湿透的狼狈样子,一问才知道三座外城都已经落入赵慎之手,嘴中不停大叫着:“怎么会如此快?这可如何是好?”
很快,宫中传来消息,召百官入宫。皇帝也收到了消息,急忙要找人商量对策。
光武大殿中,赵徽厉声质问兵部尚书原融,“你们为何没能杀了赵慎?作战一再失利,你们是想要朕做亡国之君吗?要死一起死!你们也别想跑!”皇帝像是只发狂的凶兽,坐在皇位上猩红着眼睛咆哮,原融出列,却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也不敢抬头看向右前方默然而立的谢照,此次京中布防,兵部不过是听从上面调度,一切皆是谢照安排,但这话他却决不能说出口。
韩国公卞蔺出列周旋,“兵部确有失职之处,但眼下恐非问责之时,当务之急仍是要解决叛乱,依我看,还需立即派人驰援司马崇保住望江,把战火挡在盛京城外。”
原融终于找到能接的话,忙道:“兵部早已命岳阳率兵马驰援望江,周围州郡援军也即将抵达盛京,诸公不必多虑。”火烧眉毛的时刻,他这话说得既没底气也没说服力,诸公卿都没接他的话茬,他意识到这里没他说话的份,闭嘴不敢多言。
赵徽红着眼问道:“赵慎究竟是有多少人马,竟是让你们毫无还手之力?”
原融支吾地答不上来,“据说有四五十万之数,具体不可胜数。”
赵徽直接喝道:“荒唐!雍州城统共才四十万军户,他上哪儿召集五十万人?”
原融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困窘不已。
光禄卿杨枚站出来道:“司马崇毕竟正直年轻,不如贼寇心机深沉,当下勤王的军队还未抵达,外面仍需尽力拖延,不如便以广阳王为质,派人与贼寇谈判,朝廷许些好处,同时胁以性命,缓和一阵再徐徐图之。”他说着抬头看向赵徽,小声建议道:“毕竟他也是赵氏血脉,陛下能否以亲情动之?”
赵徽气疯了,冷笑道:“你第一天认识他吗?他都起兵逼宫了,你觉得他还听你讲骨肉亲情?还赵元?他巴不得赵元死了没人跟他分皇位!”
杨枚无话可说,卞蔺接上他的话,“无论如何,谈判作为缓兵之计,倒确实值得一试。”
正在公卿们商议之际,宫外突然有斥候慌忙来报。皇帝连忙叫侍中董桢将人引进来,那人汗涔涔的,喘着粗气跌跪在地上,一开口便直白大声道:“赵、赵慎他从真武门打进来了!”
一句话不啻平地惊雷炸开,皇帝蹭的从皇位上起身,连谢照也惊得回头望过去。